蛇骨 第1章 寻魂画骨

“可见棉画师？我等在此地久等已有三个时辰。”

“我家小姐不接早来的单子，不画无魂的主子！”

幽都正直杨柳生絮的节气，露水点在嫩叶上，还有些发白。

棉槿汐推开窗，冷风夹杂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微微蹙眉，伸手将窗棂上的露水拭去。窗外的街道上，行人寥寥，偶尔有几声低沉的钟声从远处的寺庙传来，那是为亡魂超度的钟声。

房间通过风，她推开房门，抬起长指拢了拢一头长发，深吸一口气，换了积攒一夜的肺中浊气。

两页木门外站着头裹白巾的老伯，煞有介事地同一小丫头胡搅蛮缠，滴溜圆的虎眼瞥见棉槿汐，不懂一点规矩地喊道，“棉画师，我家老爷，老爷——”

喊声戛然而止，被守在门前的小丫头关在门外，耳边的一长条麻花辫甩在胸前，双手抵在腰间，好不娇惯，转头仍见她愤愤捂嘴道，“哼，真不讲理，我家小姐才不管！”

棉槿汐对这场面早见怪不怪了，转身回到屋内，目光落在案几上那幅未完成的画像上。画中是一位年轻的女子，眉眼如画，唇角含笑，大抵只是沉睡，而非长眠。

棉汐槿执起画笔，轻轻在女子的眼角添上一抹淡淡的红晕，那是她生前最爱用的胭脂色，她们做画师的，要打探过死者生前最喜的三样东西——

妆容样貌，衣衫款式，挚爱遗物。

“小姐，该用早膳了。”青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进来，声音清脆如铃，长辫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打在腰间。

棉槿汐放下画笔，接过粥碗，轻轻搅动了几下，却没什么胃口。她抬头看向青橘，问道：“方才那位老伯也是带了新逝者的遗愿？”

青橘点点头，神色有些凝重：“城南的李老爷昨夜去了，李家派人来请小姐去为他画骨。是不是遗愿，青橘不知，但您也看见了，那人毫无礼数，竟如此粗鄙地拍门。”

小丫头说来义愤填膺，站起身来自行复述那位老伯的行径，“他还嫌小姐起得慢，凭什么嫌弃小姐？明明是他们死得太早！”

棉槿汐抬手示意她噤声，她偏不，兀自说，“小姐，您就是脾气太好了，他们今日敢拍门，明日便敢提刀架在您脖子上。”

棉槿汐微微颔首，放下粥碗，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都是以逝者为大，哪有你说的那么莽撞？他们就是当真要了我性命，那也是冲撞了逝者，我们做画师的，要做到心中清明，才可为逝者作好画像。”

她的工作便是为亡魂画下生前的容貌，帮助他们在黄泉路上不至于迷失自我。幽都城内的人都说，棉槿汐的画笔有灵，能画出亡魂最真实的模样，甚至连他们生前的喜怒哀乐都能一一呈现。

她披上一件素色的斗篷，拿起画笔和画板，对青橘说道：“走吧，去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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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的宅邸位于城南，是一座气派的大宅，门前挂着白幡，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的气息。

棉槿汐走进灵堂，李家的家眷们正跪在灵前低声啜泣。

前不久在她家门中闹事的老伯也在其中，只是垂着头几乎贴在自己腰腹上。

她微微欠身，向李家的长子行礼，随后走到灵柩前，轻轻掀开盖在李老爷脸上的白布。

李老爷的面容安详，似是深眠。棉槿汐凝视片刻，心中已有了大致的轮廓。她将画板架好，执起画笔，开始在纸上勾勒李老爷的眉眼。她的笔触细腻而流畅，每一笔都带着有法有度的规章，将李老爷生前的神态一点点还原。

阖上双眼，静等着与这位老爷的魂灵相连，画笔仍在画板上描摹着什么。

灵堂内寂静无声，只有画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棉槿汐神色凝重，阖眼再抬之时，脑海中浮现出李老爷生前少时的模样，那位总是弯眸莞尔的谦谦公子，喜欢在院子里种花，偶尔还会给她送来几枝新开的梅花。

这便是幽都城信奉她的原因，从未见过生前的逝者，却能画出逝者最真的模样，棉槿汐生来便会通灵，与逝者共室半根香的时辰，便能回望这人的一生，知晓这人最快马肆意的年华。

少时被家里人当作妖怪抛弃了，被一位老画师捡了去，就学得这样一个看家本事，不仅教她作画，也教她为人处世，教她善待世间，教她不苟且而活，教她心念慈善。

就在她即将完成画作时，灵堂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棉槿汐皱了皱眉，手中的笔微微一顿。她抬头看向门外，只见李家的仆人们正围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

“小姐，外面好像有什么东西。”青橘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

棉槿汐放下画笔，起身走向门外。仆人们见她出来，纷纷让开一条路。她低头一看，只见地上蜷缩着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蛇，蛇身微微颤抖，似乎受了伤。

“这蛇……怎么会在这里？”李家的长子皱眉道，“快把它赶出去，免得惊扰了父亲的灵堂。”

棉槿汐蹲下身，仔细打量着那条墨蛇。蛇的眼睛是深邃的墨绿色，蛇鳞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虽然是受伤了，却依然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它受伤了。”棉槿汐轻声说道，伸手将小蛇轻轻捧起。墨蛇的身体冰凉，却在她掌心微微蜷缩。

“小姐，这蛇……怕是妖物。这李家宅子离妖界不远，大概是受了伤逃出来了。”青橘有些担忧地说道。

棉槿汐摇了摇头，淡淡道：“无妨，我带它回去养伤，师父也教过，不可见死不救，为逝者作画，也要有仁者心。”

她略带悲悯地拂过它的蛇鳞，却从不悲恸，大概也是见过了太多的逝者，心中对生死也早已看淡了。

李家的长子欲言又止，但见棉槿汐神色坚定，便不再多言。她将墨蛇小心地放入袖中，转身回到灵堂，继续完成李老爷的画像。

那副画卷完成便交于李家的当家家主，一群人围着李老爷的画像，皆是一副诧异模样。

青橘见几人面上毫无喜色，跟着好奇地瞅那副画卷，一看还了得？

那哪是李老爷，李少爷还差不多，画上的人面如冠玉，一袭素衣，肩上落着生前最爱的麻雀。

李家主是这位老爷的正妻，见了画上的人，哭得花容失色，泣不成声，“李郎啊李郎！你好狠的心，弃我母子二人……”

棉槿汐自然早有预料，收拾好自己的画板，起身出了李宅。

青橘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小姐，你为什么要把李老爷画的那么年轻？”

棉槿汐从怀里拿出锦帕擦过手，垂眼看向自己捡来的小丫头，面色如水，“我看到的便是李老爷身心最为惬意的时候，他希望回到少时，我便画他少时留给他的家人，怎么不算如愿？”

青橘一怔，“是青橘太愚钝了。”

她垂眸，蓦地伸手摸了青橘的头，似是安慰她，道，“怎么会？就你跟在我身边，最机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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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棉槿汐将墨蛇放在案几上，取来药箱，仔细为它处理伤口。小蛇对她的触碰并不抗拒，吐着芯子迎合她，只是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始终盯着她，仿佛在审视着什么。

棉槿汐不喜有人或物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处理伤口的手也加快了几分。

“你是从妖界来的？同人厮打，受的伤？”棉槿汐轻声问道，虽然知道这蛇不会回答，但为了缓解这股强烈的视线，她也只好佯装嘘寒问暖。

墨蛇微微动了动，似乎在回应她的话。棉槿汐垂眸笑了笑，伸手轻轻抚过它的鳞片，低声道：“既然你无处可去，就暂且留在这里吧。”

她将小蛇安置在窗边的一个竹篓里，铺上柔软的布料，又放了一碗清水。墨蛇蜷缩在竹篮中，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

夜深人静时，棉槿汐坐在案几前，执笔为那位小姐的画像做最后的修饰。

“小姐，该休息了。”青橘轻声提醒道。

棉槿汐点点头，放下画笔，起身走到窗边。小蛇已经闭上了眼睛，她猜测这蛇是睡着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青橘，你若是困了，便去睡吧，我这里不需要你帮忙。”

青橘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正打着哈欠，听她的话，又立刻止住了，“小，小姐，青橘不困！就是想陪着您。”

棉槿汐凝视片刻，转身吹灭了烛火，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借着月影走到青橘身旁，手臂拢上青橘的肩颈，态度强硬，让人无法拒绝：“那便陪我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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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棉槿汐醒来时，正瞅见青橘在屋里翻东翻西，也不知她在翻什么，便开口问道，“青橘，你在找什么？”

她心中一紧，连忙起身背手过去，露出个熟稔的笑容，却是磕磕绊绊道，“回，回小姐，没找什么。”

棉槿汐赤脚下了床，走到她身边歪头注视着她，语气加重了些，“当真？”

两人鼻尖相抵，青橘被盯得心发慌，呼吸一窒，“咕咚”吞咽了一口唾沫。

两人对峙片刻，青橘眼神闪躲，“当真，不是真的我就再也——”

她到口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棉槿汐捂住了嘴，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方才一直找不见，现在却在案几上看到了它。

小蛇正盘踞在她的画板上，目光凝视着那幅未完成的女子画像。

“你喜欢这幅画？”棉槿汐轻声问道，伸手将小蛇捧起，散着头发，脸被遮了半个，从窗口落进的晨光衬得她的手指莹莹玉白，又看向青橘，“你方才要找的不会是它吧？”

她将小蛇放回竹篓里，青橘忙不迭地点头，正想责怪自己，便听到棉槿汐轻声道了句，“无妨，它走不走都是随意，别伤到你就是了。”

棉槿汐拿起画笔，在画轴上附上自己的名姓，这算是完成了，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陈小姐，愿您一路走好。”

“这副画卷画完了，今日送回陈府上，近来幽都城边上的妖界有些动静，你要小心些。”棉槿汐叮嘱道。

青橘接过卷轴，“我没事，小姐才是真真需要注意安全。那些妖怪指不定又是看上您的通灵法术，上次竟当众掳走了您，要不是那位公子出手相救，青橘怕不是这辈子都见不到小姐了。”

听了她哀嚎的哭声，棉槿汐倒有一份错意，真觉得自己是活不久了。

墨蛇在竹篓中微微抬起头，墨绿色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攀上窗子，隐身于一片杂草中，不见踪迹。

青橘拿了卷轴迈过门槛，余光瞥到杂草丛内的动静，顿了顿，问道，“小姐，那条小蛇要不要一起带走？”

棉槿汐摆摆手，态度随意，“它待不惯自然就走了，无需多管。”

俗话说得好，送佛送到西，但毕竟她不是圣人，救不了执意想要赴死的人……或蛇，这蛇想留便留，想走便走，她自然不会阻拦。

青橘抱着卷轴，同她招手，“那我去了，小姐记得插好门闩！”

“嗯，知道了。”棉槿汐同她摆手告别，随后，进了屋子，至于那门闩，形同虚设罢了，就是真想来扰她，一根细长木头门闩又怎么可能阻拦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