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三人打晕,结结实实捆好后,季月槐马不停蹄赶往马厩,李巽风打头阵,一掌震碎了拴着锁的大门,看清屋内情形后,众人皆愣在当场。
马厩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只有正中央,突兀地伫立着一口枯井。估摸着有些年头了,井壁上攀爬着黄绿的藤蔓,一派了无生气的模样。
锁魂井。季月槐立刻断定。
九边形井口深不见底,上宽下窄,井盖雕有莲花纹样。寓意着九九通幽,将亡魂镇压到十八层地狱,此生永无重见天日之时。
小心地移开沉重的井盖,李巽风拎着把铁锹,正鼓起劲准备开挖,可一锹下去,在场众人却都傻眼了。
空的。
铁锹就这么毫无阻碍地挖到了井底,砸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怎么回事?是起尸,还是被野狗给叼走了?不对,恐怕都不是。季月槐眉头紧皱,深吸一口气。
十有**,是被人给挖走了。
而接下来发现之物,更证实了这一猜想。
季月槐低头仔细观察时,余光瞥见坑底端端正正地摆着什么,像是黑色的漆盒,若不是反着微弱的光,简直是要和坑底融为一体。
小心翼翼打开后,季月槐愣住了。
他本以为会是些邪门歪道的法器或是符箓,都做好了镇压的准备,可没想到——
是一株玲珑剔透的待霄草。
这种花通体洁白如雪,暗香宜人,夜里开,夜里谢,还成片成片地开在墓地附近,常被用于祭拜往生之人。
季月槐轻轻拿起,对着月色观察。
雕工了得,琉璃质地,干净纯粹不含杂质,一看就是细心挑的料子,在幽静的明月下闪烁着清辉。
真漂亮啊,这位心灵手巧的雕工,定是怀着珍重的心意,雕出这一株待霄草来。季月槐开始觉得,能有此番心意之人,绝不会草率对待被挖走的尸身。
盒子内,还刻着工整但朴拙的“常雪容”三字。看来,由于死于火灾,面目全非,导致窃尸之人以为这具尸体是常姑娘。
可惜啊,到底还是赠错人了。
他又仔细观察了一圈盒子,终于在底部发现极为隐蔽的几个小字。
这几个字刻得真的很小,加起来还没一个“容”字大。季月槐仔细感受着笔画,慢慢念了出来。
“魏……逢春。”
季李二人对视一眼,这个名字,怎么有些熟悉?
话音刚落,家仆脸色骤变,他喃喃道:“是那个小木匠,他不是已经,已经……”
“已经什么?”季月槐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他曾来武馆提过亲,想也知道,一个木匠,穷的叮当响,还是个残疾的,常家不可能同意这桩亲事,他跪在门前半天闹得丢人现眼,这其实都不打紧…..”
“坏就坏在,据说大小姐竟也对他有意。”家仆长叹口气:“门不当户不对,夫人说,若就这么许给那小木匠,以后有她哭的时候。”
“最后,当家的气急败坏,为了大小姐彻底死心,便一剑砍断了他的手。”
李巽风大骇:“做木匠的没有手,以后该怎么活?!”
季月槐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他也顾不得去谴责常胜,只是焦急道:“这木匠家在哪儿,还请兄台带路!”
木匠家坐落在深林边缘,远离市集,幽静异常。院门没有锁,甚至是半敞开的,轻轻一推,就吱呀的开了。
季月槐眉头紧锁,此地虽没有人声,但阴冷的气息却丝丝缕缕的袭来,比之井边尤甚。
种着花生藤的小菜地旁,立着块干干净净的碑,玉石做的,莹润细腻,有种诡谲的美感。
上面刻着“常雪容”三个字,还刻了去世时辰,背面还仔细雕了女子婉约窈窕的身影,她的嘴角还是微微上扬的,并无一丝悲苦。
想必这花生藤下边,埋的就是那位可怜的柳姑娘,还有她未降临人世的孩子。
来不及太过伤怀,季月槐与李巽风一跃跳上瓦房屋顶,蹑手蹑脚的掀开块瓦片,朝屋子里看去。
几乎是同时,二人倒吸一口凉气,在对方眼睛里读出了惊惧的神色——夕阳的余晖顺着屋顶漏下去,洒在了满屋的,姿态各异的,低眉垂目的大大小小佛像上。
本该是神圣且温暖的场景,但季月槐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结印的,盘坐的,站立的,半坐的……
满满当当,摆满了不大的屋子。佛像慈悲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不知该有如何的心境,才能于此地安安稳稳入睡。
等等。
季月槐心里咯噔一下,他忽然想起了祠堂里,典当行门口,说不定连那山林野庙里……
都立着佛像,还是新的。
将想法告诉李巽风后,他也是个机灵的,几乎是瞬间就顿悟:“那我去祠堂,你去典当行,咱们兵分两路。”
不多时,季月槐来到典当行,向沈老板说明了来意。沈老板也是个明事理的,他的眯缝眼罕见地睁大,摸胡子的手抖抖索索地招呼伙计去拿榔头来,边吩咐还边跟季月槐讲:“不久前门口这佛像半夜里碎了,我以为是猫儿狗儿,或是哪个酒鬼干的,就没起疑心,看来这事儿不简单啊,我家是被人盯上了……”
季月槐扫视了圈典当行里的人,个个眉目清明,不像有患病的,边询问沈老板:“恕我冒犯,沈老板您,有拜佛的习惯么?”
沈老板哑声笑了两声,摩挲着水绿的扳指,低声道:“拜佛嘛,要真的有用,世人还用得着这么受苦受罪的?不如拜拜自己,求自己多干些活,比什么都有用。”
这反而救了他一命。
而常家武馆里,本就做了亏心事的夫妇俩和他们的儿子,估摸着要天天求神拜佛的,祈求上苍原谅他们的恶性,这才导致那么多人中招。
随着“哐啷”一声,佛像的恬静微笑裂成两半,扬起的砂砾粉尘中,静静躺着一节发黑的手指。
众人啧啧称奇,却又不敢上前,只敢远远地围观。只有季月槐心中蔓延着苦涩:魏逢春把自己的断臂给分尸了,一节节的封在佛像里面,还下了邪术。如此的滔天恨意,却恰恰被佛像的洁净气息给压住,导致自己没能第一时间发觉。
与李巽风会和,他也砸碎了常家祠堂的佛像,里边是两节手指。
常家几人也全部都清醒了,沉默不语地瘫倒在地,定定地望着砸碎的佛像。
“常夫人,事到如今,事情真相究竟如何,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常夫人怔住半晌,才怅然若失般开口:“那柳姑娘出身不好,做我家媳妇儿门不当户不对,我只当是段孽缘,拆散了就完事。想着可万万没想到,安祖这个,竟然把人家肚子搞大了。”
李巽风接话:“所以,你们全家把她给……”
常夫人捂住脸,低声道:“那是个雷雨夜,她偷偷来找安祖,青石砖路面湿滑,一个不小心就……但她当下还没咽气,还抓着我的衣角喊救命,我狠狠心,没理她,第二天她就,她就……”
说到了内心最龌龊之处,常夫人再也维持不了端庄的样子,她扑通一下瘫坐在地,趴在门槛上呜咽。
“我这辈子,丈夫是个好赌的,半个时辰就能散尽辛苦攒下的家财;儿子也是个不成器的,自己没能耐抗事,遇见点事儿就哭着喊着烧香拜佛求庇佑;只有女儿……只剩女儿,我无论如何都得让她跳出这个火坑。”
“她爹这个畜生,自始至终觉得自己命好,有个乖女儿替他抵债。雪容临走前抱着我哭了一晚上,说娘你跟我一起走吧。最后我狠狠心,还是赶她走了,她走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傻乎乎的,只以为是要假死逃婚。”
常夫人两行眼泪滑过脸庞,重重砸在石板上,“你可知道,沈老爷哪里是好糊弄的,死不见尸必定不会罢休!逼得我没办法,没办法……”
“哈哈哈哈……当年娶我过门时,许我恩爱两不疑,如今已经把我逼成蛇蝎心肠的毒妇,苍天哪,苍天哪!”
常夫人声嘶力竭地怨叹,惊走了树上休憩的倦鸟。
苍天哪,苍天哪。季月槐垂下眼帘,也在心中默念。
这个可怜,那个无辜:这个被逼无奈,那个穷途末路。讽刺的是,这位玉殒香消的柳姑娘,却从头到尾都没人为她喊一句冤。
夜幕渐渐降临,彩霞即将消失于地平线。季月槐注意到,看热闹的人群三三两两的走开了,远处还响起了敲锣奏乐的声音,几个小姑娘打扮的漂漂亮亮,簪花戴银的从身边路过,留下一串欢声笑语。
“请问,今个是有什么活动吗?”季月槐不禁发问。
“元宵节呀。”看热闹的小伙子道,“今晚有妈祖游街,阵仗可不小呢,据说呀,今年的妈祖像是花了不少银子重塑的,美的不得了!”
听闻此言,季月槐心头一凛。
他运起轻功,站在酒楼顶,远远眺望长街。只见尽头处,有一尊数人高的石像在銮驾上,但由于盖着红布,看不清具体的样子。
正思索着对策,锣鼓队和灯舞队却已整装待发,金灿灿的锦鲤灯刷的被点亮,激昂的唢呐声吹响,红布也被缓缓扯下,露出妈祖真身。
确实很美,柳眉丹唇,衣袂飘飘。不知怎的,有些像那墓碑背后常姑娘的脸。
不好,要出事。
李巽风去买米酒去了,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来不及耽搁,季月槐一咬牙,打算趁还来得及,自己上前用发带给石像拦腰放倒。
可周围的百姓们要怎么办呢,光凭自己一人能说服他们离开此处吗?还有,修炼邪术,吸收了那么多人精气的魏逢春,现在的功力定会大大增强,自己能保证赢吗?
冷冽的晚风钻入他的袖口,季月槐却没有停下脚步,他知道,自己必须得上,别无选择。
但在距离仅仅几尺时,他却听到了马蹄飞驰的声音,由远及近。
“各位烦请速速散开,此地危险,莫要停留。”佛像前,几位身着相同制服的司使从马背下来,亮出了墨色令牌,“镇恶司受命办差,事关安危,望诸位听令。”
百姓们四散着逃开,呆在原地的小娃娃被不知何时赶来的李巽风拎起来抱走。
镇恶司?
季月槐心下一惊,但脸上围的白纱给了他些许安全感。
那厢,只见妈祖像关节处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咯吱声,原本上下错开的手掌,竟慢慢移动,趋近于合十。
她身上穿戴着丁玲桄榔的繁复首饰,随着动作发出悦耳的碰撞声,但渐渐的,这清脆的碎玉鸣金声竟愈来愈刺耳,愈来愈张狂!
街上已经有老人和幼童开始神智涣散,膝盖发软地往下跪,双手也合十,呈现祭拜状。
不能再拖延了,季月槐咬咬牙,运起周身灵气,发带像被赋予生命般游动,似白蛇在夜空中窜动而出,精准地缠在了石像的脖颈。
可就在这时,耳边竟猛地响起长刀嗡鸣极为迅猛的的烈烈破空声。
季月槐下意识回首。
什么人?
月辉泠泠,刀面反射出冷冽的寒光。季月槐的眼睛被闪的有些酸胀,但他克制住流泪的冲动,直直地盯着手握长刀,飞身而落之人。
二人一瞬间擦身而过,离得极近,季月槐几乎能清晰地看见那人如鸦羽般浓长的睫毛,以及眼窝处落下的,被切割的稀碎的阴影。
叮铃声刺耳到让人心神不宁,季月槐紧锁眉头,手腕发力,发带硬生生勒碎了石像的一只手掌。
“啊!!!!”
一声凄厉嘶哑的吼叫从石像中传出,只见截断面露出的不是光滑的石板面,而是中空的隐蔽空间,而里面镶嵌的是——
露出白骨的流血断肢!
下面的司使们也大骇:“怎么会!里边有人,看起来还有气!”
季月槐几乎是瞬间就顿悟:魏逢春,把自己给炼制进了石像之中。他想死在妈祖身体里,受世人膜拜,与心里的常姑娘长相厮守。
可惜,不会如你所愿的。
刹那间,随着长刀如开山般劈下,石像各处出现长而深的裂痕,并传来清晰的迸裂声。
“轰隆!”
血雾喷溅,尘埃四起,叮铃声,哀嚎声戛然而止。
终于,妈祖也微笑着轰然坍塌,成为一堆废墟。
里边的魏逢春也奄奄一息,他已经瘦的像个骷髅似得,皮肉凹陷面容枯槁,但他的双目微阖,笑得恬静淡然。
真是可怜又可憎。
司使们迅速上前,祭出符纸镇压,但魏逢春看起来并无反抗之意,只是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昂起头,看向皎皎明月。
“你……快……走吧。”
说完最后一个字,魏逢春头一歪,昏死过去。
月光下,似乎真的有一个纤长的女子背影,悄然离去,不过,好像没有人看得真切。
但后来发生的这些,季月槐全然不知,因为他已经躲了起来,藏在迎风飞扬的酒旗后,手微微颤抖着系好面纱,急促地喘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