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岫和披雪一路跟着前面高大的黑色人影,穿过沈府的回廊花园,经过一座座在夜色下像鬼魅一般静默的院子,走过许多她们以前不曾走过的路,当她们终于看到开在沈府西南角的角门时,她们心中立刻涌起了一股即将挣脱的热切。
忽然,走在她们前面的黑色影子却对她们举起了手,示意她们躲避到旁边的暗影处。
范岫和披雪的身子当即僵了僵,两人连忙跟随那人躲到一旁。
“嬷嬷,您怎么到这里来了?”这是一个小厮的声音。
夏缭不着痕迹地朝西南角门的方向看了一眼,“今日府内出事,我睡不着。你们各处都得警醒。”
“是,嬷嬷。小的们都会警醒,不会偷懒。不过,府中到底出了什么事?这里是最不会出事的地方,平日里基本没人会往这儿来。”小厮看来有点好奇。
夏缭当即横眉瞪了他一眼,故意以沈崎平日的语气道:“忘了我刚才的话?要不,你明日也不要来这里当值了。你觉得怎么样?”
小厮立即跪下,急道:“不敢,小的不敢。嬷嬷不要生气,是我多言了。”
角门处,门忽然无声开了,又无声关上了。好像一阵风吹过,瞬间便消散了痕迹。似乎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小厮仍旧跪着。
夏缭又不动声色地朝那角门处暗暗瞥了瞥,警告道:“做好你的事,才能活得好。知道吗?”
小厮连忙应是。
夏缭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沈府外,自从走出角门的那一刻起,范岫和披雪就再也没有回过头。夜色中,她们越走越快,越跑越快……充满了终脱囚笼的欣喜。
她们并不知,同一个夜晚,沈弦死了。
而且,死因同沈旻有莫大的关系。
沈崎之所以亲自去追沈旻和沈弦,当然不仅仅只有出于对二人的愤怒那么简单,他亲情淡漠,对于曲氏尚且不闻不问,对于屡屡令他失望的沈旻和沈弦,就如夏缭所想,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耐心。沈旻和沈弦的“出逃”,谁都不知,他的愤怒并不是因为他们俩故意的反抗以及他们的离开,而是因为他们让他看到了他的无能,和他无法掌控一切的失败。沈崎不能忍受这样的失败,而沈旻和沈弦却偏偏将这样的失败推到他眼前。可以说,沈崎挟怒去追,最终目的并不是为了追回沈旻和沈弦,而是为了发泄他的愤怒。
而沈旻也并不是真正想带沈弦逃离。几乎所有知道他们逃离的人都明白,然而,可惜,沈弦却不明白,或者说,她实在明白得太晚了。
两人离开沈府后,沈弦曾想抛开沈旻,独自离开,但是被沈旻拦下了。这是她错失的最后一次机会。
沈弦被迫跟着沈旻,可沈旻根本无心离开,所以,他们两人刚刚出了清都城,甚至还没走到眠叶山,便被沈崎带人追上了。
一片耀目的火光中,沈崎骑在马上,脸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沉暗,他紧紧盯着被沈府私兵包围在中心的沈旻和沈弦,厉声斥道:“孽子!”
“孽子?”沈旻不怒反笑,只不过那笑半点真心也无,“看来,比起她,你今天倒是更在意我一些。”
沈崎语声更沉,“你以为,你凭什么依旧能这么跟我说话?”
“凭什么?”沈旻依旧道:“我什么都没有了,被你给剥夺了,我自然没什么凭仗。你……不会是怒极攻心,意乱失言了吧?不过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倒是有点高兴。”
“沈旻,你忘了我对你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了吗?”
“没忘,我自然没忘。”沈旻脸色忽地一沉,眸中狠戾迸现,“你让我好自为之。我的确好好呆在怡宁院,所以,我自然阻止不了沈弦来找我。”
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沈弦身子不由一抖,像突然回神般,她立刻跳离了沈旻身边,惊惧地吼道:“我没有,我没有……”
沈旻脸上神情没变,话中却多了一丝讽意,“是吗?难不成三次去往怡宁院的人都不是你?”
沈弦似乎早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愤怒地看着沈旻,不停地大声吼道:“不是——!!!”
“我的妹妹,原来你这么爱自欺欺人吗?”这时,沈旻似乎连可怜的眼神都吝啬再给予沈弦了,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沈弦的末路。
“我不是!我没有——”
“沈弦。”只说了两个字,沈崎就强迫一直躲避着看向他的沈弦不得不转头看向了他,他看着沈弦,眼里毫无半分的情绪,接着,又用四个字几乎将沈弦瞬间推入了深谷中,“你疯了吗?”
沈弦听着那声音,浑身似乎颤抖得更加厉害了,她声嘶力竭朝沈崎吼道:“我没疯!我什么都记得,对,我什么都记得……父亲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也明明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可是你为什么不闻不问?为什么不事先阻止?那天,母亲给二哥下毒,你为什么偏偏去得那么晚?你为什么不在母亲喝下毒药前出现?你为什么没有阻止二哥杀大哥?你为什么不准我出府?你为什么要将夏缭接回来?你为什么要任她折磨我?你为什么对身边的人总是漠不关心?……为什么?”
沈崎脸上神情没有丝毫的波动,“你还记是我是你的父亲,那说明你的确还没有疯。”
“不,应该说,她还知道要逃,她并没有疯。”沈旻插道,眼中忽然变得无比兴奋。就像他所说,他喜欢看沈崎现在的样子,更喜欢看有人反驳沈崎的样子。
“沈旻,你还记得她是你的妹妹吗?”
“父亲,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刚才的那些问题?”沈弦脸上一片狰狞,带着深深的怨恨再次冲沈崎吼道:“如果我疯了,那也是被那些问题逼疯的,被你们逼疯的……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亲人……我的身边为什么都是这样无情的人……我再也忍受不了了!”
“那你想做什么?逃?”沈崎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仿佛在说“你能逃到哪儿去”?
“我要逃!我就要逃!我要彻底远离你们……”
沈弦迷离的眼里终于涌上了一丝清明,她渐渐开始向后退去,她慢慢退向包围圈外,没有人拦她,所有人都跟随着她在慢慢向后退,包括沈旻,也包括沈崎;
然而,无论她怎么走,她还是走不出包围圈,她的身后有人跟着她,她的身前也有人逼着她;
她渐渐开始急了,她觉得她眼前所有能看到的人似乎都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鬼,她又开始疯狂大叫,可还是赶不走他们;
忽然间,她觉得有人朝她伸出了手,那是一双白得透亮的手,因此,在黑夜里显得十分醒目,她不想与那双手相握,可是那双手始终追逐着她,她还是怎么逃也逃不开;
接着,她又听到有人在跟她说话,不是唤她的名字,而是在唤“徐昴”,徐大哥来这儿了吗?她觉得此时她的嘴角定然是带着笑的,她希望徐大哥记起她时,她总是笑着的。她真的好想再见徐大哥一面。可是,那个声音如出现时那样忽然消失了;
然后,她似乎看到了母亲,母亲爱怜地抚着她的背,在哄她睡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她还扎着双髻,母亲脸上也带着笑,那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母亲那时对她好温柔,可是,母亲也渐渐消失了;
“沈弦……不要再往后退了……”
“沈弦……我的女儿,不要再往后退……”
听,她好久没听见母亲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了。母亲似乎很担心她,可是,母亲已经死了,到底是谁在跟她说话呢?
沈弦不由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眼前是沈旻放大的冷酷的面无表情的脸,她觉得,这张脸真的很像沈崎,眼里从无半点温暖,神情向来凉薄冷漠。这样的人,不是亲人,也不是她的家人。沈弦视线渐渐向下,在看到沈旻紧紧箍着她手臂的双手,以及她胸口的血红刀尖后,眼中的嘲讽更加浓烈了,她是真的没想到,她生命的终结居然还是逃不过沈旻。
她以为她能逃开包围,她以为她能逃开沈旻和沈崎,可是,最终,当她想逃出私兵的包围圈的时候,沈崎还是下命令了,而沈旻紧紧拽住了她,让她替他挡了最后一刀。
就这样,沈弦死了,死在了一个普通的夏夜。
纪安意看见纪流光正向他走来,连忙朝纪流光招了招手。
纪流光连忙激动地小跑到纪安意身边,低声试探着问:“爹爹,你刚刚在叹气?”
“你从那么远就能看到我在叹气?”纪安意是有忧虑,因为刚刚传来的消息,他们所想在沈府找到的证据没有被找到。
“爹爹,我不是看到的,是听到的。要不,您自己听听?”纪流光故意做出倾听的样子。
纪安意看了她一眼,平静道:“是,我听到了。”
纪流光似乎没想到,纪安意这一次竟这么坦然。
纪流光立刻逮住时机,问:“爹爹,不可以告诉我吗?”
纪安意悠然一笑,没答应也没否认,“原来你是来这儿套我的话来了。”
“爹爹如果想说,那就是爹爹的意愿。与我有什么关系?”纪流光才不会承认。这一招,也是娘亲交给她的。与爹爹说话,任何时候,都得收几分,放几分,话不能说得过满。
纪安意心知肚明,却道:“那如果爹爹不想说呢?”
“不想说,那我不过是晚些天知道罢了。爹爹,你不会以为我猜不到吧?至少师父现在在哪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哦,这么说,叶神医其实已不在海外了?”纪安意也一直留意着京都的消息,他知道,宗帝如今想要找到叶思微的心有多迫切。
纪流光双手抱胸,一副义正自持的样子,“爹爹,我不想说。”
“好。那我也不过是晚些天知道罢了。”
“那爹爹就等着吧。”
父女俩极有默契地相互对视了片刻,两人都不再说破。
过了一会儿,纪安意忽然道:“流光,咱们要回明塘了。”
纪流光知道。而且,范岫也不能久待在清都。她们都要走。
“你不回答爹爹?”
纪流光并不掩饰,只摇了摇头,“我只是没想好。而且我担心,还有其他事没做完。我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爹爹。”
“不是舍不得沈珝?”纪安意难得打趣。
纪流光坦荡道:“当然也……舍不得。”
“是吗?那就只能你自己解决了,爹爹可帮不了你。”
纪流光的话里无端多了一丝烦恼,“我知道。”
“你就在这儿好好想一想。不过,爹爹只告诉你一句,你祖父祖母,还有娘亲都早就翘首以盼了,你不会让他们失望吧?”
纪安意拍了拍纪流光的肩,一脸笑意地走了。
相思无端惹人恼,家中有女初长成。
三年前,因为发现沈珝突然抓住了她女儿的目光,他不是也烦过吗?恼过吗?反正,这一次,他肯定得把女儿带回明塘。现在最该烦恼的人是沈珝。可是,在这件事上,他现在是不会帮沈珝的。
沈珝并不知道发生在南王府另一处的这段小插曲。只是,他也的确在烦恼纪安意所说的事。纪流光要离开了,他现在还无法将她留在南府,可是,他该做些什么呢?因为心中想着其他事,身为南王的沈珝第一次在议事时出了神。
徐昴一向与沈珝最有灵犀,他一见沈珝竟露出了难得的心不在焉的神色,立刻对段敬使了一个眼色,接着,段敬便领着侯安石和沉镝离开了。
接着,徐昴就拉着谢綝强行走到了屋子的另一边。
两人低声说着话,时不时回头瞟一眼沈珝。
“谢綝,你要找的东西还没有找到,是不是?”
“我想找什么东西?”谢綝并不意外,因为他觉得纪安意这一次来清都的目的,似乎与他找的是同一件东西。所以,徐昴有所察觉,理所当然。
“别又想糊弄过去。三舅舅都亲口说他另有目的了,而你和赵缉显然并不是普通之交。我虽然不知道赵缉到底是什么人,但他既然能入三舅舅的眼,而且能让三舅舅为了他来清都,他肯定不是凡人。”对于可交的人,徐昴向来是一片赤诚,他不会隐瞒任何的想法。
谢綝明白,他也很欣赏,可是,有些事,他还是不能说。他不愿再将赤另一个赤子拉入漩涡。。因此,他仍旧只是平静地道:“赵缉,他已经离开明塘了。而且,我觉得纪山长来明塘,一为三小姐,一为范岫。或许还有南王。”
两人同时回头看向沈珝,发现沈珝还是一副出神的模样。两人很快收回了目光。
“好吧。我不逼你。但有件事,我问你,你得告诉我。”徐昴还是坚信谢綝心有苦衷,而且时机未到。三年相处,他觉得他还是有点了解谢綝的。
“什么事?”
“你要离开清都了吗?”徐昴说得轻描淡写,心中却不由一阵叹气。
“是。”
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徐昴心道。接着,不过一瞬,徐昴心中突然一动。他似乎知道嘉郎为什么出神了,原来是因为三妹妹要离开清都了。
徐昴感激地拍了拍谢綝,然后快步朝沈珝走了过去。
谢綝看到徐昴兴味盎然地走到沈珝身边,自然地攀上了沈珝的肩,然后,两人便低声说起了什么,徐昴说得眉飞色舞,沈珝的神情渐渐变得舒展,两人之间,有着知己般的相宜。
谢綝忽然觉得,人生能有徐昴这样的知己,真幸运。
不,应该说所有认识徐昴的人,都很幸运。而幸运向来是难得的。
就如同纪今夕和徐昴。
那天夜晚,徐昴带着纪今夕离开了南王府,却又不肯告诉纪今夕到底要去哪。
纪今夕心里有气,一路上根本不搭理徐昴。
徐昴不急不躁,似乎也不怎么在意。
纪今夕自然更加气愤。
因此,两人之间又变成了惯常的那种状态。你不搭理我,我不哄你,但是我不会让你生很久的闷气的。
两人一路来到玟园,纪今夕一看到牌匾上的两个字,立刻就愣住了,“这是……”
“这是玟园。你还没来过,我特意带你来住一晚,免得你日后又跟三妹妹抱怨。”
“那你怎么不早说?”纪今夕此时的心情是又想气又想笑,她觉得实在莫名得很。还是都怪徐昴。
徐昴笑盈盈道:“早说,你现在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我现在是什么样子?”纪今夕仍旧愣愣地看着牌匾上的那两个字,这就是先南王为姑祖母建的园子了。这段时间,她听说了好多之前不知道的事。她也没想到,南王府和纪府有这么深的渊源。
“可爱得很,非常可爱。”
听到徐昴如此坦荡地说出这八个字,纪今夕只觉身体里似乎突然流过了一阵战栗似的酥麻。她甚至变得有点局促起来,心也跳动地更快了。
眼见着纪今夕耳根变红,徐昴觉得他刚才真的没说错,二妹妹就是可爱得很。从他第一次见到她,不知道她是纪今夕,他就觉得她大方又可爱。那是五年前发生的事,他已经认识她五年了,他最了解她。
“走吧。进去看看。我还有东西想让你看。”徐昴想起了今晚他的另一个目的。可不能让嘉郎和三妹妹等急了。
纪今夕似乎突然变得十分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
徐昴笑着牵住了纪今夕的手,“你待会就知道了。”
同先前的纪流光和沈珝一样,两人一起牵着手走进了玟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