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正好,蝉声鸣鸣。
纪流光和纪今夕却都有些闷闷地坐在南王府的回廊里,两人时而望着南王府精致的假山亭石叹气,时而又怔怔地望着某处出神,神情动作竟出奇地一致。
良久。
“三妹妹,你为什么要学我?”
纪今夕终于忍不住出了声。
纪流光也终于忍不住笑了。
“谁叫二姐姐一直在发呆!”
“我哪是在发呆?我在想事情。”纪今夕毫无诚意地反驳,声音低低的,闷闷的。
“哦,二姐姐,你想什么呢?”纪流光脸上露出几分莫名的笑。二姐姐在想谁,她知道,自然只有子京表哥。
“三妹妹,你们果然在这里!”
咦,这不,子京表哥说到,就到了。
纪流光推了推纪今夕,纪今夕懒懒地从桌子上转身,而后懒懒地朝身后看了一眼,接着,又继续趴到桌子上开始发呆了。
纪流光向徐昴露出一抹无奈却又似乎略带兴味的笑。
徐昴不介意地挑挑眉,径直走到纪今夕对面坐下。谢綝则很自觉地坐在了桌旁唯一剩下的位置上。
徐昴一坐下,也不看纪今夕,直接看向纪流光,道:“三妹妹,我来与你说说沈弦的事。”
纪流光没有立即答话,却用眼神询问徐昴。你真的要对我说沈弦的事,当着二姐姐的面?
徐昴十分爽快,“对,今日夏缭回了沈府,听说她们已经有了第一回合的交锋。”
子京表哥这话,听着怎么有几分八卦的意味呢?
纪流光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面带微笑的徐昴。
纪今夕仿似也根本没注意徐昴说的话。
另一边,谢綝安静地坐着,一脸自在闲适。
徐昴又道:“三妹妹,不想听?”
纪流光摇头。
“那我就开始说……了。”
徐昴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出口,纪今夕突然从桌子上趴起,愤愤地盯着徐昴道:“徐子京,你真烦!谁要听你说沈弦的事!谁又认识沈弦!”
“好,那我不说了。”
闻言,徐昴先同纪流光眨了眨眼,接着转身对谢綝似笑非笑道:“谢綝,你来说。”
谢綝回了徐昴一个长长的冷眼。
纪流光微笑地看着他们互动,觉得子京表哥似乎终于开窍了。故意提起沈弦来让二姐姐吃醋,又平白给谢綝挖了一个坑,子京表哥来这里,果然是有备而来嘛。她还奇怪,二姐姐与子京表哥许久未见,这刚一见面怎么又不待见了,原来是因为沈弦。
子京表哥,这分明是故意让二姐姐吃了好大一个飞醋!
沈弦之名,他什么时候放到心上过?
纪流光看着纪今夕的目光里顿时就多了几分感叹,纪今夕不明白,正想问纪流光,这时,谢綝终于开口了。
“今日上午,沈弦不知何故去了怡宁院,恰好被正在巡视内宅的夏缭给遇上了,夏缭将沈弦强行带出了怡宁院,沈弦与她大吵了一架,夏缭自恃内宅主事身份,命人打了沈弦三个耳光,然后又命丫环将沈弦带回了锦瑟院。这一回合交锋,夏缭完胜。”
“就这样,没了?谢綝,你说得真无趣!”徐昴不满地嘟囔。
谢綝立刻反驳,带着几分故意的嘲讽,“要听有趣的,你来!”
徐昴并不介意,很快针锋相对地回道:“你已经说了,我再说,那不过是拾人牙慧。”
“原来你还有这样的自知之明。”谢綝话中嘲意不减。
徐昴却反而一阵追捧,“无论如何,我是比不上曾经身为仓颉书院夫子的你的。我相信三舅舅的眼光。你满腹经纶,出口文章。以后这种事,无论无不无趣,都还得你来。”
“哼,是吗?”
纪流光发现,一向严肃老成的谢綝的嘴角似乎不自觉地抽动了几下,显然在极力隐忍什么。原来,徐昴和谢綝平日都是这样“相处”的。
“沈弦的事?”谢綝的话里带了逼迫。
徐昴微笑相托,“是,就拜托你了,谢綝。”
最终,谢綝还是没有听到从徐昴口中再次说出“沈弦”两个字,两人这一回合的口舌之争,徐昴完胜。
徐昴得意地冲纪流光扬起下巴,纪流光无奈回以一笑。子京表哥,真爱玩。
一回头,却见纪今夕正楞楞地看着她,纪流光忙问:“二姐姐,你怎么了?”
“他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纪今夕一脸出神,也一脸困惑。
“二姐姐想知道吗?你自己问子京表哥。我,去找爹爹了。”
说着,纪流光已站起了身。
徐昴自然明白纪流光的用意,连忙投以感激的一瞥,不过,说出的话却不尽然,带着几分打趣,“三妹妹,我想三舅舅恐怕和嘉郎在一起,你真的要去?”
纪流光觑了徐昴一眼,不慌不忙地反驳,“子京表哥,你难道想我拉着二姐姐一起去?”
徐昴遂悠悠一叹,连忙赶人,“行了,你去吧。”
谢綝也自觉站起,离开。
回廊下,不久就只剩下了徐昴和纪今夕。
徐昴凑近纪今夕,小心讨饶,“二妹妹,还生气了?”
“生气?生什么气?”纪今夕心中气还没消,并不想理会徐昴,“我不过是在发呆,都怪你们出现,现在三妹妹都不陪我了。”
徐昴立刻顺势而上,道:“那我陪你。”
“陪我做什么?”
“陪你发呆啊。”
就这样,回廊下也再度安静了下来。
正如徐昴所说,沈珝此时的确和纪安意在书房。
两人对坐而弈,就如同曾经在明塘景园的那样。
沈珝执黑子,纪安意执白子,两人都下得极快,似乎完全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棋锋第一次展现在对方眼前。
两人两局已过,却越战越酣,似乎都有一种棋逢对手之感。
眼看第三局渐近**,纪安意忽然开口了。
“沈珝。”
沈珝闻声抬头,两人对视片刻,同时收回目光看向棋盘。
“纪山长,有话可直说。”
纪安意满意笑了笑,“沈珝,你为什么留谢綝在南王府?”
“那么,我也有一个问题,赵缉还在仓颉书院吗?”
两人棋局继续。
纪安意道:“他不在了。一个月前,他离开了。”
“我在明塘时,曾经见过他。”
“所以,你知道他们的事?”
原来,事实果真如父亲猜测的那样。沈珝早知道谢綝才是真正的谢家遗孤。那么,他留谢綝在身边的目的呢?
纪安意目光再次扫过对面的年轻人,一如既往沉静淡漠的面容,似乎谋事于心的镇定,似乎同父亲口中的南王太妃纪玟真的很像,沈珝果然是她的孙子。
“知道。”沈珝道。
纪安意脸上神情越来越微妙,他想了想,直接笑着道:“那么,我想,谢綝留在清都的目的一定在于,沈府。”
纪安意终于向沈珝说出了他来清都的另外一个目的。
沈珝看了看纪安意,半晌点了点头,“不错。他的目的是沈府,可是,他并没有找出证据。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认为,但三年前,他和赵缉来找我时,他们仿佛已经笃定沈崎同谢家案有关系。他们或许有其他的线索。”
“你没有过问?”纪安意似有些意外,却又似乎并不是很意外。
沈珝反问:“纪山长问过赵缉吗?”
那时,尉临风刚从京都脱身。转眼,却以赵缉的身份去了明塘。而谢綝又以向他坦承之机,请求来清都。这一切,无论从时机还是时间看,都发生得太巧。不过,沈珝的确从没有越过谢綝去探究。谢家冤案,既然是错判,当然必须翻案。可当年主持案件的人,毕竟是今朝太子。尉临风与谢綝所走的路,一直都是一条无比艰险的路。他们时刻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没有人有资格置喙他们。他只能为他们做所能做之事。
“嘉郎,赵缉之所以离开明塘,是因为不愿牵连纪家,也不愿牵连仓颉书院。但我曾经向他承诺,会助他。”
纪安意有这样的心思,在纪家,只有纪老太爷和纪安道知晓。纪安意也从未想过,会向沈珝坦承他的想法。然而,经过和沈珝对弈,以及刚才一番对话之后,纪安意觉得,沈珝值得他说出这样的话。
“纪山长?”纪安意的话出乎沈珝的预料,纪安意的郑重态度也出乎沈珝的预料。在他的心中,纪安意是仓颉书院的山长,他教书育人,才华内敛,同时也淡泊名利,儒雅出世,心有谋略,而无所求,是不汲汲于世间名利的山间居士,原来,他内心的热血,是隐藏的。沈珝感觉自己心中的某些东西似乎也被触动了,他看着纪安意,脸上终于慢慢恢复了平静。
纪安意心中欣慰,眼中更见满意,虽然沈珝平日冷漠,但他亦是赤子。他与父亲果然都没有看错。
“所以,嘉郎,这一次,我们的目的,不仅仅只是救出范岫。”
“那么,那个人是……”
“她是……尉临风的人,但可信任。”
两人话止于此。
他们的棋局也终于结束了。胜的正是纪安意的黑子。
“唐袖……披雪……你们在哪儿?”
夏日午后,沈府,棠棣院的安静突然被打破。沈弦一脚踢开范岫房间的门,怒气冲冲地走进了房间。
屋内,范岫和披雪却几乎连头都没有抬一下,范岫坐在桌旁,披雪站在她身后,两人脸上都一副麻木没有表情的样子,仿佛在发呆,也仿佛只是不想理会沈弦。
沈弦见两人都不理她,似乎顿时更加愤怒了,她狠狠瞪了一眼披雪,厉声命令道:“披雪,给我倒茶!”
披雪上前为沈弦倒了茶,将茶杯递给了沈弦,然后,便又退回了范岫身后。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沈弦本就挟怒而来,顿时更加火大,她毫不犹豫端起茶杯,将茶全部洒向披雪,披雪没躲,仍然还是没有没有说话,只愤愤地瞪了沈弦一眼。
沈弦见披雪还是不说话,更加疯狂,整个人也状若疯子,她不管不顾地嘶吼道:“披雪,你凭什么不理我?你难道不应该是一个任我打任我骂的下人吗?我要将你赶出沈府!”
“沈弦,你忘了我上次对你说过的话吗?”
同沈弦歇斯底里的嘶吼相比,范岫的声音实在过于平静,虽然细听,仍带着隐约的颤抖。
“什么话?”范岫一开口,沈弦意外地平静了下来。她的声音也在一瞬间变得正常了。
“我,和披雪都不是任你打任你骂的人。我们与一切都无关。你的所有埋怨、愤恨,包括疯狂,都不应该发泄到我们身上。”
“哦,你说过这样的话吗?”
沈弦满不在乎地坐下,再次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你有。”范岫的声音坚定,不容置疑。
沈弦却忽然阴恻恻一笑,“我没有。”
“你有!”范岫高声驳道。
沈弦笑得更加阴郁,“我没有!”
两人沉默凝视片刻,范岫突然笑了笑,十分可怜地看了沈弦一眼,接着肯定地道:“那就是,你也疯了!沈弦!”
“你说什么?唐袖?”沈弦猛地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范岫,“你敢说我是疯子?”
“早晚的事,不是吗?你前几天到底在害怕什么?不就是害怕你自己也变成疯子吗?”范岫脸上难得没有脆弱,也不见痛苦,她一字一句直戳沈弦的心,“身处沈府这座牢笼,你又怎么会是例外呢?所以,我说,沈弦,你也已经疯了!”
“我没疯!”沈弦凄厉吼道。
范岫步步紧逼,“疯子都会说自己没疯,因为没人希望自己是疯子!”
沈弦突然莫名一笑,仍然笑得十分阴郁,带着几分讥讽,“唐袖,你说得对,你才是疯子!没有疯子会说自己疯了,你想想你前不久的样子,你不是疯了吗?”
范岫终于察觉到了沈弦今天的不正常,她眉头蹙起,面色忽地变得十分凝重,她不安地看着沈弦,颤声道:“沈弦,你今天……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看见范岫变得不安,沈弦却变得高兴起来,她笑意依旧,范岫却觉得那笑似乎越发阴诡,沈弦的脸也变得越发扭曲。
“所以,才跑来你的棠棣院发疯?唐袖,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没……错。”范岫抑制住心底渐渐漫涌上来的不安,她得弄清沈府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沈弦笑得更加放肆,声音也越来越无情,“你可不要后悔。小心变成同我一样的疯子。哈哈哈……”
“你说……”
范岫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这两个字,与此同时,她无助地向身后伸出了手,她需要披雪给她力量。
“你知道吗?今天,我又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还是发生在这里。但现在只有我和沈旻知道了,因为知道这个秘密的第三个人,已经死了,被沈旻杀了……在几年前……到底是几年前呢?沈瑛是几年前死的?我想想……”沈弦脸上神情冰冷又可怖,然而眼中却又似乎带着欣喜的笑,整个人显得非常矛盾,非常诡异,她想了想,继续道:“……唉,我竟想不起来了。可是,那个人还记得……杀了沈瑛的那个人他还记得。唐袖,你知道的,是沈旻杀了沈瑛,但是,没有人知道沈旻为什么要杀了沈瑛?可是,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因为沈瑛本也想杀了沈旻,可惜却被沈旻杀了!哈哈哈……”
“什么?”范岫几乎不可自抑地惊呼出声。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家人?
“唐袖,你也觉得不可思议,是吧?”沈弦语音一转,语气突然转为冰冷,“他们就是我的大哥二哥,他们都是疯子,他们互相猜忌,互相伤害,我的大哥忌惮二哥,所以想杀了二哥,而我的二哥察觉到了大哥对他的杀意,抢先下了手,然后,大哥死了……母亲为了大哥想毒死二哥,接着,母亲也死了……这样疯狂的循环,当然是不可思议的。你知道,刚才夏缭为什么会惩罚我吗?就是因为我去了沈旻的怡宁院,就是因为我知道了这个秘密,夏缭是我母亲赶出府的,她现在回来了,当然要报复我!她回来就是为了报复我的,所以,她才让我去怡宁院,才让我知道了这个秘密,她好狠,我恨她!她要把我逼成疯子!唐袖,你不是说我疯了吗?那肯定就是被她逼疯的……被她逼疯的……被她逼疯的……”
沈弦不停地重复着这五个字,然后,像游魂般,飘出了棠棣院。
“她说,夏缭……”
沈弦一离开,勉强支撑着范岫应付沈弦的那口气似乎倏忽之间就消散了,范岫不自觉地紧紧拽住披雪的手,脸上几乎全是惊恐不安,“披雪,夏缭是谁?她会不会就是来阻止我们离开的?府里是不是有人察觉到了我们想逃离?还有,还有……沈旻会杀人,夫人会下毒,沈弦受刺激疯了,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还能等到那一天吗?披雪,我好怕……”
“小姐,别怕……别怕。”披雪用自己也在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了范岫的手,她只能以这种方式安慰范岫。
这种时候,她们不能慌。她不能,范岫也不能。沈弦来闹一场,已经透露了很多信息给她们。府里,如今,已经变了。现在内宅当家的是夏缭,她似乎是夫人之前赶出府的,她与夫人有仇,她甚至敢惩罚沈弦。现在,老爷将她接了回来,内宅她独大。她们必须先冷静下来,然后再想着如何活下去,接着才是逃离。一步一步,很清楚,所以,不必慌。在理清心中的思绪之后,披雪的内心终于渐渐安定了下来,握着范岫的手也不再颤抖了。范岫再一次从披雪身上获得了继续活下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