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赶到梧桐里,沈珝便立刻翻身下了马,不管不顾地冲向了深处的火海中。
紧随其后赶来的徐昴和谢綝对视一眼,然后也立刻翻身下马,在发现也正往梧桐里深处赶的沉镝后,两人迅速走到他身边,拦在了他身前,徐昴开口就问:“沉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妹妹怎么会在梧桐里段宅?”
沉镝似乎也知事有蹊跷,面上露出几分犹豫,“据暗卫说,纪小姐是黄昏时分到的,就在火起的前一刻钟。”
“这么巧?”徐昴可不相信。
沉镝面容沉肃,再次陈述着事实,“没人知道纪小姐为什么会在黄昏时突然离开南王府,来梧桐里。”
“你的人也不知?”徐昴皱起了眉,沉沉盯着沉镝。
沉镝却不再说话,只对着徐谢二人拱了拱手,接着,便也急匆匆地朝梧桐里深处追去了。
“这定然与沈崎有关。”谢綝的声音在徐昴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愤怒。
“我知道。”徐昴十分清楚明白。而且,这也只可能与沈崎有关。沈崎能够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南王府,并且还能让三妹妹来梧桐里段宅,他显然知道这里安置着那些病人,沈崎这一反击,还真是快准狠。遥望着已经被烧毁了的半个梧桐里,徐昴再一次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沈崎不可小觑。为了嘉郎与三妹妹,他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再发生。
但是,徐昴并没有留意谢綝刚才暴怒的语气,也并没有注意到,站在他身侧的谢綝,握着马鞭的手在不停地愤怒地抖动着,而且他的眼里跳动的火光比之眼前梧桐里燃烧的大火更灼烈,也更加充满了仇恨。
“纪流光!”
沈珝从未如此惊慌失措,也从未如此害怕失去。
他一路仓皇跑进段宅,不顾路上不停试图阻拦他的人,横冲直撞地终于来到了安置病人的聚仙楼。
楼前一片混乱,三层的木质小楼早就烧得只剩了枯木黑梁。然而,大火却仍在迎风燃烧着,不停地疯狂叫嚣着,像要吞噬一切的魔鬼。
“纪流光!”
“纪流光!”
沈珝开始疯狂大喊纪流光的名字。
一声又一声,一句又一句。
没有人敢靠近沈珝,也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沈珝。无助,疯狂,冷漠,寒凉,眼里闪烁着深重的患得患失与压抑不住的恐慌。
原本仍在救火的人似乎觉得南王疯了,楞在了原地;
段敬不敢靠近;
徐昴和谢綝似乎也无法靠近……
一时间,悠悠天地,除了沈珝一声又一声越发不可控制的疯狂大喊,似乎只剩下了火在烧的声音。
“纪流光!……”
“沈……珝……”
嘶哑脆弱得完全不像纪流光的声音,然而,这的确是纪流光在唤沈珝。
沈珝不可置信地回头,不可置信地转身,接着,他终于看到了院落的墙角边那个哀伤地跪在地上的少女。
纪流光无助而凄惶地看着他,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纪流光!”
再次充满希冀地喊出这三个字后,沈珝觉得他的心瞬间被汹涌的欣喜若狂全然占据了。
她没事。
她还活着。
跟随着自己疯狂跳动的心,沈珝迫不及待地朝纪流光的方向跑了过去。
纪流光跪在地上,她的身前,是数具已经盖上了白布的尸体,她沉痛而悲伤地看着他们,语声凄厉且愤慨,“沈珝,他们死了,他们都死了……他们明明从火药坊里逃了出来,却还是死在了这里,死在了这场莫名而起的大火里。”
沈珝在尸体前停下,与纪流光之间隔了数具的尸体,两人默然对视着。面对火光映染下的清丽冷颜,沈珝发现他竟然无言以对。
“沈珝,他们不该死,也不该这样死……”纪流光的话里带了浓重的哀伤,又仿佛带了一种说不清的控诉,她目光似火,灼然而热烈地看着沈珝,“还有今晚因这场大火而死的其他人,他们都不应该这样死!”
沈珝没动,纪流光也没动。他依旧站着,她也依旧跪着。两个人冷静地看着彼此,隔着夜色里的生与死。
沈珝的声音中蓦地似乎也多了哀伤和小心,他眼中带着几分祈求,看着纪流光,“我知道……交给我,好吗?”
“好。”
说完这个字后,纪流光便果断决绝地收回了目光,然后径直起身站起,开始走向那些因今晚这场大火受伤的其他人。段府里受伤的人还有很多,梧桐里受伤的人也还有很多,她不能再耽搁了。她的身影很快离开了沈珝的眼前,开始融入了那些奔走的人群中。
那一夜,纪流光在梧桐里几乎待了整整一夜,在查看完段宅受伤的人之后,她又几乎挨家挨户地去查看了梧桐里受伤的其他人,直至天明旦晓,纪流光才回到南王府,然后她便陷入了昏睡中。
一天一夜,纪流光不知道清都之中有没有发生其他的事,也不知道沈珝到底做了什么。沈珝没有来打扰她,徐昴和谢綝也没有。翌日清晨,纪流光从昏睡中苏醒,接着,她再次去了梧桐里。
清晨的梧桐里,伴随着啾啾的鸟鸣,显得十分静谧安宁,前夜的大火仿若一场梦,除了毁于火中的半个梧桐里,梧桐里仿佛一如往昔。
纪流光竭力忍住胸中拼命想要翻涌而出的愤懑,迅速走向那些受伤人员的安置点。
还好医馆内,沈珝并不在。或许他在其他的地方,但现在,纪流光并不想在这里看见他。因为,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也不想听他对她说什么。
前夜黄昏之时的那场大火到底是因何而起,纪流光心中隐约有所猜测。
那场大火,或许针对的根本就不是那些从火药坊逃出的病人,而是他们,是她和沈珝。
那个替她传口信,让她到梧桐里段宅的人,是引子。
那个背后的人想要她和沈珝看到他的愤怒之火,他想烧毁的只是梧桐里段宅,包括去了段宅的她。
纪流光明白这一切,所以,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沈珝了。
死去的人是受他们牵连,她的心怎么能安?
纪流光一头埋进了救治那些因火受伤的伤员之中,自此之后,她再没回过南王府,也没离开过那间医馆。
无论是清都之内的暗潮汹涌,还是沈珝,都彻底被她抛在了脑后。
直到三日后。
“三妹妹。”
最初在医馆听到这个带着心疼与不忍低声唤她的声音,纪流光心头一阵恍惚,她暗嘲她是不是出现幻听了,竟然觉得她似乎听到了二姐姐的声音?
“三妹妹,是我啊。我来看你了。”
又是一句幻听。纪流光摇头嘲讽地笑了笑,然后还是没有理会。
“三妹妹,你到底怎么了?我和三叔一起来清都看你了。”
声音里多了更多的哀伤和心疼。
真的是二姐姐来清都了吗?
纪流光只觉鼻子突然酸酸的,她正准备转过身,然而,不等她转过身,已有人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抱住她的人身上有她最熟悉的气息,带着她最想念的明塘的气息,原来真的是二姐姐。纪流光蓦地转身低头,将头深深埋进了纪今夕怀中,同时立刻伸手也紧紧抱住了纪今夕。
“二姐姐,原来真是你啊……我还以为我出现幻听了……”
纪今夕听着怀中纪流光隐隐的啜泣声,想起也在清都的徐昴,不由嗔怪道:“三妹妹……都怪徐昴没有照顾好你,他是怎么做人表哥的?你在医馆,他人呢?待会我定要去好好质问他!”
“怎么能怪表哥?其实我……没事。只是有点累,又有点走不开,想你们,想明塘,想祖父和祖母,想爹爹和娘亲,可是……”纪流光突然语咽,一时间心中似乎有百般委屈霎时涌了上来,她觉得,定然是二姐姐的怀抱太让她安心了,所以,她才会变得这样脆弱。
“可是什么?三妹妹。”纪今夕声音不由放柔了一些。她听出了纪流光话里似有满腹心事,所以,不由更加心疼了。而且,三妹妹的样子,她没细看,也能看到眼下的青黑,三妹妹很憔悴,似乎也很累。
“没什么,总之,见到二姐姐,一切都好了。”
纪流光依恋地嗅着纪今夕身上熟悉的气息,抱住纪今夕的双手不由又更紧了些。
纪今夕感受到纪流光的依恋,心下一片柔软,不由伸手抚了抚纪流光的头,温声道:“三妹妹,真乖。”
“二姐姐,我才不乖。”
听到纪流光的声音里终于多了几分活力,纪今夕十分配合道:“是吗?不乖,那就要受惩罚!”
“谁惩罚我?”
“三叔啊,你忘了我刚刚跟你说过的话,三叔跟我一起来了清都。”
“我爹爹?”纪流光恍惚觉得自己似乎听到过这样的话,却仍旧故意道:“二姐姐,你说过这样的话吗?”
“三妹妹,你没听到?”
“我没。”
“那你也不认罚喽?”
“当然不认。我为什么要认?爹爹即便来了清都,但他现在不在这儿。二姐姐,我过时不认!”纪流光在纪今夕怀中低低笑着。二姐姐跟她之间真有默契,她真喜欢和二姐姐斗嘴。
“真是的……”纪今夕话中一阵无奈与自得的宠溺,“三妹妹,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哪有一点像医圣的徒弟!”
“那我像谁?难不成像二姐姐你?”
“像我不好吗?我是你姐姐,我们当然像!”
“好吧,那我的好二姐姐,就委屈你暂时先在这儿陪陪我,给我打打下手,我们待会再一起去见爹爹,好吗?你看,这个伤员得先换药,那边那个我也得去看看,还有,还有那边……”
“行了,我陪你!在这儿,我一切都听你的!早知道你会拿话将我绕进去,留下我。三妹妹,你还真是没变,还是喜欢逗我玩。”
“那自然是……因为我太喜欢二姐姐了!”
纪今夕无奈地笑着点了点头。
接着,纪流光高兴地拉着纪今夕的手,一起朝伤员走了过去。
沈珝在南王府见到纪安意,既不惊讶,也不意外。
对于他这样的反应,纪安意很满意。那说明,至少沈珝的确考虑过明塘可能会有人来。而且,当纪安意听到沈珝问他的第一句话后,他更加满意了。
“纪山长,因何而来?”
“南王猜不到吗?”
纪安意一脸悠然的笑意,浑身上下的气度也一如三年前,带着几分隐逸出尘,带着几分淡泊自我,还有几分的让人捉摸不透。对于纪安意,沈珝的印象很深刻。
沈珝脑中忽然划过了纪流光的影子,他已经有数天没有见过她了,没见到纪安意之前,他甚至不敢放肆地去想她,奇怪的是,见到纪安意之后,他忽然不想再压抑了。沈珝放任自己想了纪流光一会儿,然后才郑重看向了纪安意,问道:“纪山长希望我全猜到吗?”
“你猜得到,那是你的事。”纪安意对于任何人一向宽容。此刻,也依旧像个儒雅耐心的师长般,看着沈珝,“不过,无论如何,我来清都,有最重要的一个缘由,是为了你。”
范岫被困沈府,母亲虽然闭口不提,但纪安意知道母亲定然希望范岫能够自由;
沈崎再度掌权,父亲虽然也闭口不提,但纪安意也知道父亲担心沈珝不是沈崎的对手,因为对姑姑一生的愧疚,父亲希望能帮助庇护沈珝;
还有,最重要的是,他的女儿流光在清都,他又怎么能不来呢?他既是为了流光而来,也是为了沈珝而来。无论是作为人子,还是父亲,他都没有不来清都的理由。
更何况,初到清都,他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他的女儿差点葬身火海。沈崎如此针对他的女儿,他又怎么能够忽视?
沈珝显然明白纪安意的话,直接回道:“纪山长,是为了祖母。”
“你的祖母,是我的姑姑。虽然我从没见过她,也并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是纪家人。”只要她是明塘纪家人,那就够了。他们纪家人,其实都很护短。所以,他不能任由沈珝让沈崎欺负。
“谢谢。”
沈珝在脑中几番思绪辗转,最终吐出的却只有这两个字。难怪书玉嬷嬷曾经对他说,身为纪家人,很幸福。祖母一生恨纪老太爷,可没有那么深切的爱,又哪有那么深切的恨?祖母不过是不想忘记她的哥哥。
“那么,沈珝,有些话,你可以对我说说吗?”纪安意何等敏锐,虽然沈珝只说了两个字,但他已然明白沈珝心中之前隐隐潜藏的对纪家的排斥,已经消失了。自然沈珝在他心中,也完全不一样了。
沈珝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茫然,“说什么?”
“无论是什么,只要你想说。”纪安意伸手在沈珝肩膀上慢慢拍了几下,一脸欣慰的笑,“或许,你可以将我当成一位长辈;或者,你也可以将我当成一位师长。毕竟,你一直唤我纪山长。”
“纪山长?”沈珝唤着熟悉却又似乎有些陌生的三个字。
纪安意轻笑着点头,然后再次伸出手,拍了拍沈珝的肩膀。
那一刻,沈珝心中忽然感受到了某种久违的感觉。
“没想到,三舅舅和她……竟然这么快就到了清都。”
徐昴平静地看了一眼紧闭的书房门,突然叹道。
谢綝同样平静地朝书房方向瞟了瞟,心想,纪家人的确来得快。
“三舅舅来了南王府,那她呢?”
徐昴想着纪今夕,脸上笑容渐渐绽开。
谢綝却似乎忍受不了,忽然冷冷睨了徐昴一眼,道:“这一切难道不在你和南王的预料之中吗?”
一句话,打破了小亭的静寂,也拉回了徐昴萌动的思绪。
徐昴在心中暗暗腹诽,谢綝,我不信你没有这样的时候,他且等着!
“怎么不是吗?你往明塘去信,自然告知了范岫的消息。还有,纪流光身为医圣之徒,而京都那一位一直在寻找医圣,加之她如今又牵扯进了南府的内部之争中,纪家人又怎么可能放心她独自待在清都?徐子京,你现在摆出这样一副样子做什么!”
也不知谢綝是心中有积郁,还是因为其他原因,这时的谢綝,语气中竟然难得的尖锐,也难得地酸刻。
徐昴一听,就明白了,立刻反驳道:“谢希文,你不要以为我不懂你的心思!你这分明是醋了,你听听你话里的酸意!”
谢綝不动声色,很快回道:“哦,我哪句话酸着你了?”
徐昴有点激动,也有点愤概,“句句都是,句句都有酸意!”
谢綝暗吸一口气,再次冷冷睨了徐昴一眼,“那定然是你嗅觉……失灵了。”
“你的嗅觉才失灵了,谢希文,我看,分明是你心有愤懑,看不得我高兴!”
“徐子京,你哪日不高兴?”
“那谢希文,你哪日又真正高兴了?”
两人话说到此处,心中都明白,有些事又不可避免要再次提起了。因为谢綝有秘密,而徐昴看不清他的秘密。
“你来南府三年,你有秘密,你有目的,我和嘉郎都从不过问,也从不干涉。我也不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可是,何必呢?谢希文,我从来感觉不到你的开心,我甚至都觉得你是一个不会开心的人。”
“你说得不错。”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真可笑,还是只有简单的五个字。
罢了,他又是何必!分明也只是想呛谢綝几句而已,刚才,谢綝他定然是想到了还身在明塘的沈韫吧。他们分离三年,也有三年没见过了。所以,他何必跟他计较。
徐昴换了轻松的语气,脸上也重新露出了笑容,“我说得不错,那你怎么总是要反驳我的话?”
“很简单,因为你说的话,并非总是全对。”谢綝心头蓦然一松,刚才,其实到底是因为他心绪不稳,说了一些刻意和尖锐的话。
“嗯,我觉得,这句话,你也说得不错。”
徐昴笑了笑,过往争论,再次一笑泯然。
小亭内恢复了静寂。
相隔不远,沈珝书房的门依旧紧闭着。
徐昴在意地朝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却听到一阵轻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朝他们的方向走来,其中还伴随着两人开心的说话声,徐昴心下霎时一动,眼中也不由一亮。
二妹妹和三妹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