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知道,她看到沈熠的第一眼,就记住了他眉宇间的坦荡与柔情。那是在北境,青穹山。
谁也不知道,她与沈熠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在清都,除了她和沈熠,就只有叶思微了。
叶思微是医圣,但他那时的名声还没有那么响亮。
她和沈熠之所以去北境青穹山,就是为了向他求一味药。
然后,她和沈熠就那样在青穹山的山脚下相遇了。
她看到沈熠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和她应该有着相同的目的,但是,他们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向叶思微所求的竟是同一味药,而那一味药只有一株,只在叶思微手中。
那一天,在青穹山的山脚,沈熠独自悠游走来,她骑马而至。伴随着马儿一声长嘶,她利落地翻身下马,沈熠忽然毫不犹豫转身,径直走向她,干净简洁地向她作自我介绍。
“在下沈熠。”
“纪…禹。”
是的,那时她外出,喜一身男装打扮,而且最爱用的化名是纪禹,是她哥哥的名字,而不是纪玟。
接着,他们俩自然而然地一起走上了山道。
北境气候严寒,多冰霜雪冻天气,山道滞滑无比,极难行走。那一天也正是如此。起初的时候,他们似乎都各自有心事,因而显得有些沉默,也走得很慢。不过很快,沈熠似乎就释怀了,他的脸上也露出了舒然放松的笑。于是,他开始了主动的攀谈。
“纪兄一个人来的北境?”
言辞有度,襟怀坦荡,并没有过分殷勤,也没有刻意疏离。这是一个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人。明明只听了沈熠一句话,不知怎么的,她当时就在心中下了判断。但她的回答还是带了几分克制,只说了两个字,“正是。”
“我也是。”沈熠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接着便继续道:“有些事,我觉得还是一个人来做比较好。虽然似乎没有人同意我这么做,也没有人同意我来这里,但我还是一个人来了。”
“你为什么来这里?”
“来见叶思微。”
“你认识叶思微吗?”
“不认识。但我打听过了,我想要的那一味药,只有他有。”
真是巧了。她心想。他们竟然真的有相同的目的。
她想到离开明塘时所得到的消息,眉头不禁蹙起,“可是,我听说,他也不一定在青穹山。”
“他不在青穹山,但是他会知道我来过,就够了。”
“你并不着急得到那味药?”
沈熠沉默了一会儿,微笑道:“并不是。只是我来这儿之前,祖母就跟我说过,会有两种结果。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她都接受。”
“你的祖母……”
“她说她想亲自来北境,亲自来青穹山,但是,她现在不能。”
她听见沈熠这样说,自然地就想到了她的母亲。她是为她的母亲求药而来。母亲病如膏肓,已近弥留,家里所有人都这样劝她,都让她认清事实,包括她的哥哥纪禹。可是,她不想认,也偏不认,她相信那个“万一”,所以,她一个人只身来了北境。临来之前,母亲似乎也曾叹着气,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虽然生死有命,但她想母亲继续活着。
任凭自己的心绪起起伏伏,那时的她真的够固执。良久,她抬头看向沈熠,竟然质问道:“你为什么不争取?如果你来青穹山,已经抱了第二种目的,那你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来这里?”
沈熠当时的表情是怎样的呢?他似乎楞住了,也似乎只是单纯地凝视着她。然后,他同样沉默了很久,才道:“你说得对。我们来见叶思微,不应该只想着一种结果。我们来见他,就是为了……”
“就是为了什么?”
山道上,突然传来了另一道声音。
她和沈熠随即立刻抬头向上前,发现一个穿着青衣灰袍的青年正从山上走下来,他肩上背着竹筐,一脸的沉静无波,看上去有几分肃然的老成,可是他的年龄应该不大。
青年在她和沈熠面前停下,淡淡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直接干脆利落地逐客,“叶思微他不在。”
“他真的不在?”
“无论你,或者她,是为了什么,他现在不在,也没空。”青年脚步没停,说话间,已经绕过了她和沈熠,继续向山下走去,“况且你们心里不是很清楚吗?是吧?你们都知道,生死有命。这世上并没有万能的良药。”
“你怎么知道,我们知道?”她有点不忿道。
“抱歉,刚才听了一会你们的谈话。”青年脚步依旧没停,渐渐地,已离她和沈熠有点远了,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还是那样淡漠的语气,“你……刚才听他那样说,没有反驳,虽然你后来反驳了,但那不过是你的激愤之语,你们不是都明白吗?”
说完这句话后,青年再没有理会她和沈熠,直接快速地下了山。
这就是她与沈熠,还有叶思微的初见。
她觉得,她的表现真的很糟糕。
但后来,沈熠却对她说,那天的她像一只在暴走边缘的狮子,非常威武,也非常有气势。同样地,也直到后来,她才知晓,他们俩想向叶思微所求的是同一味药。
然而,其实,她并没有想过,她会那么快再遇到沈熠。
那一年,她听说她的哥哥去南府游学了。
于是,她也带着书玉,离开明塘,去了南府。
她当时自然不是为了去见哥哥,她也不知他的哥哥去南府另有目的,只是觉得她也可以像哥哥一样,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这是母亲留给她最后的话。她在南府游历了大半年,用的还是纪禹的名字。接着,在那一年夏末秋初的时候,她终于来到了清都。
“纪……禹!”
她与沈熠的再遇,便是从沈熠充满惊喜地唤出这两个字开始的。
那是在清都郊外,眠叶山。因为书玉爱极了眠叶山的红枫,已于前一日到达清都的她们并没有立刻进城,就在山脚住了一夜。而这一日,书玉也似乎仍旧留恋难舍,所以,她乐得放书玉自已满山满山地去看红枫了,她自已则在山中小亭等着书玉。她没想到,沈熠与商洛就这样骑马而至,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那时,陪在沈熠身边的人是商洛,出身南府商氏,与商妩同出一族,是商妩的族弟,后来,他也成了她的哥哥纪禹的好友。
她起身迎向沈熠,沈熠向她快步跑来,而商洛却只是下了马,等在原地,并没有走向小亭。
沈熠看见她,很兴奋,也很惊喜,她看得出,因为沈熠没有丝毫的掩饰,在她心中,从认识沈熠那一刻开始,沈熠一直就是一个坦坦荡荡、至情至性的人。
沈熠兴奋地走近小亭,对她说:“纪禹,你知道吗?我最近认识了一个与你一样机敏,与你一样果绝的人!而且巧合的是,他也叫纪禹。所以,在这里遇见你,我真的是太高兴了。”
她当时立刻就意识到,原来她的哥哥在清都。她心念一转,立刻带了几分不服气道:“那你是因为重新遇见我而高兴,还是因为认识了两个纪禹觉得高兴?”沈熠其时并不知道,也并不了解,她话语中的不服气并不是针对他。
然而,沈熠也只是含笑揭过,“咦,原来纪禹你依旧是这么‘不依不饶’的人!”
什么“不依不饶”?
她几乎立刻就听懂了沈熠的话中意,而且,是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懂的话中意。
这源于青穹山之事的后半段。
那时,那个灰袍青年说叶思微不在,接着他便背着竹筐下山了。然而,她却从灰袍青年下山时腿部的动作以及他从她和沈熠身边经过时身上所散发的气味中,确定灰袍青年就是叶思微。叶思微其时因采药受伤,右腿略有肿胀,还没彻底恢复。眼看着叶思微越走越远,她也顾不上沈熠,只将她的推测简洁明了对沈熠说了,然后,她便迅速追着叶思微下了山。
她在山脚追上了叶思微,与叶思微有一番极有针对性的“辩论”,叶思微几乎被她驳得说不出话来。跟随她之后赶到的沈熠“有幸”见识了她的那一番“辩论”,所以,后来,沈熠才会说她当时像一只在暴走边缘的狮子。
可她还是不服气,于是立刻有点自负地回道:“沈熠,你觉得我比起另一个纪禹,怎么样?我不喜欢跟人比,也并不屑跟任何人比。但是,我觉得在你心中,肯定对我们两人已经有了比较。”
她当时确实有点沉不住气。因为,她自小跟她的哥哥,就是这样相处的。哥哥永远比她自由,也永远比她到过更多的地方。在明塘,她依恋她的哥哥,因为在家中,他们永远是最有默契的人;但是,同时,她也很羡慕甚至嫉妒她的哥哥,因为哥哥是男子,所以,他可以做很多她无法去做的事。
她当时咄咄地看着沈熠,期待着沈熠的回答。
沈熠笑着道:“有比较,那又如何?在我心中,你们是两个不同的人。你是纪禹,他也是纪禹,我都很乐意与你们相交。”
“若是我偏要与他比呢?或者,若是我偏要你说出我们到底谁比较聪明呢?”她道。
“你为什么要与他比呢?”沈熠心中似乎起了一丝困惑。他似乎也敏感地察觉到了某些她当时都没注意到的事。
“这世上,既生吾,又何必生另一个‘禹’?”
“原来纪禹你心怀周郎之叹,要一争瑜亮!”沈熠依旧爽朗地笑道。他并没有因为她的愤概或是“狂妄”而觉得她不自量力,仍然眼神明亮,心怀开敞。
“如何?”她答得更加自傲,也更加急切。
沈熠似乎察觉到了,笑问:“你现在并不愿意见他?”
“当然不愿,不是时候。”
沈熠笑得更加畅怀,“那你就和我一起回清都吧,我定会让你如愿。”
她毫不犹疑地相信了沈熠,跟着他一起回了清都。这几乎也是她人生中最难忘怀的事件之一。她甚至当时都不太明白,她为什么就那么欣然地随沈熠去了清都,进了南王府。
沈熠南王世子的身份被揭开,他亲自向她道歉。她心中当时竟然也并无太多意外,或许早在青穹山第一眼见到他,她就早认定了他并不是普通的人,他是那样的坦荡至性,合该拥有最适宜的身份。
在她进了南王府不久,沈熠就说她的哥哥应下了她的挑战,为了争“纪禹”之名。沈熠那段时间,似乎都十分高兴,来往于她和她的哥哥之间,十分有兴味地看着她和她的哥哥“唇枪舌战,不止不休”,眼中一直闪烁着骄傲的火光。她不知那样的火光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沈熠眼中的,当她发现时,她忽然意识到,她似乎已经在南王府待了两个月之久,最初她期待沈熠每天的来访,是因为她与哥哥的挑战,沈熠会带给她哥哥的回应;但渐渐地,她似乎不仅仅只是期待着哥哥的回应,她似乎也更加期待沈熠会对她说出怎样的南府趣事,还有沈熠会带着她去哪里。这一切,当她看到沈熠眼中闪耀着骄傲的火光时,她忽然立刻就明白了,她和沈熠之间不同了。
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沈熠不知不觉藏进了她的心中,她不知不觉成了沈熠的骄傲。
一切,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就是这么水到渠成。
她当时以为,大概一切都是合乎时宜,天作之合。
然而,没想到,世事的变幻永远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她的哥哥,真正的纪禹终于也来了南王府,他们兄妹相见,大大出乎沈熠的预料,同时也似乎大大出乎商洛的预料。沈熠自然也早就看穿了她的女子身份,只是他没想到,纪禹会是她的哥哥。
沈熠得良友,遇挚爱,那时,他自然是踌躇满怀,春风得意的。
但是,就是此时,沈熠的父王却为他定下了与商氏的婚事。
商氏是南府大族,垄断并且掌控着南府的经济命脉。传言,沈商两家的交往,两家的互为婚姻,源自两家先祖在李氏皇朝建国之初的约定。这两家发展到如今,早已关连甚深,互相牵制,也互相忌惮。众所尽知,商氏绝不仅仅只是南府的大商户这么简单。
她很快就在南王府见到了商妩。
商妩非常高傲,也非常自信,同时,商妩也很漂亮,很精明,是一个张扬恣意的人。可奇怪的是,当她与商妩第一次相见时,她们俩人在很长时间内都没有说话,她们互相打量彼此,互相揣摩着彼此。然后,商妩对她说:“你是纪玟,可是你无法从我手中抢走沈熠。沈商两家之间,挤不进一个纪家。”
商妩无疑是来向她宣示主权的,同时也是为了告诉她,她与沈熠是两个家族之间的联姻。
她当时心绪是很纷乱,可是她没有动怒。因为她觉得商妩没错。然后,她忽然想起了商洛在得知她和哥哥的身份时,他表情里的震惊与凝重。可见,沈商联姻,的确是早有预备。
接着,更多的事情忽然一件接着一件地发生了,不由人控,也同样不由天控。
南府陈县突发山石崩塌,沈熠奉命去了解事情真相。然而,刚到陈县,便遭遇了刺客刺杀。
她与沈熠在护卫们的护卫下勉强逃脱,逃入山中。
不过一日,却遇到身着陈县官服的衙役搜山,直言他们是流窜至此的盗贼窃匪,各家各户均不得私藏。
她和沈熠藏身山中小屋,敏感察觉到陈县之事并不简单。她甚至觉得,这是人为针对沈熠设下的局。
事实也的确正如她所想,数日后,沈熠在陈县失踪的消息并没有传出,陈县反而开始封锁消息,开始封城。城中人也并不知,南王世子来过陈县。
因为封城,陈县一时间人心惶惶。
她觉得陈县事处处透着诡异,于是想要暗中探查。因为沈熠负伤在身,她并没有告知沈熠。
她和护卫夜探县衙,却意外发现县衙一片乌烟瘴气。身着官服、看似是陈县县令的人一派匪气,端坐高堂,却只顾与身边胡乱穿着各色衙役官服的下属喝酒,整个会堂之上,嘈杂无比,酒气熏天。而且,意外的是,她竟然也在会堂之上看到了沉默的叶思微。
她和护卫立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县衙。回到山中,她告诉沈熠,占据县衙的很有可能是一伙山匪,而陈县很可能还发生了其他事。
沈熠义愤不已,她也觉得事情非常诡异。最后,因为沈熠伤势恶化,她不得不冒险去县衙将叶思微带了出来。幸而那伙山匪竟然没有限制叶思微的行动自由。
叶思微看到她和沈熠,竟然没有丝毫的意外。他沉默地给沈熠治了伤,然后,沉默地离开了。她根本来不及问他任何问题。
不过,事实后来被证实是这样的,占据陈县县衙的确是陈县附近茫山的山匪,其头领自称关扈,他们轻而易举地占据了陈县县衙后,便开始按照他们的方式治理陈县。这件事,就发生在她和沈熠到达陈县的三天前。而叶思微之所以来到陈县,是因为陈县突发的一种疫病,可是那伙山匪在强占陈县之前,并不知道陈县疫病已经开始流行,他们只得自认倒霉,同时依旧任叶思微为病人治病。至于山石崩塌,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不过陈县通判为了让南王察觉到陈县被山匪占据了,所以,让人特意送往清都的消息。那伙山匪没想到陈县通判竟然还敢这么做,在他们发现后,便将陈县通判杀了。所以,陈县之中,人人只能缄口此事。
她当时以为事情是这样的,然而,她没想到,陈县之事的背后,竟然会有那么多人的影子。
最让她伤心、也最让她不能理解的人就是她的哥哥纪禹。她的哥哥明知道陈县山石崩塌之事根本子虚乌有,却没有告诉她和沈熠;她的哥哥也明明知道陈县有疫情,但是他同样也没有告诉她和沈熠。她的哥哥不知沈熠差点因伤感染死在陈县,她的哥哥也不知陈县到底有多少人因为山匪,因为疫情的瞒报而失去了生命;她的哥哥更不知她当时甚至有过再也出不了陈县的绝望,这一切,她的哥哥竟然都不知道,她后来每每回想,都觉得实在可笑。而她的哥哥之所以不说,竟然都只是因为另一个人对南府的野心。所以,她一辈子也没有原谅他,也无法原谅他。
她的哥哥视李樑为知己,士为知己,所以,他到南府,根本不是为游学;他结识沈熠,也根本不是为相交;他是李樑派到南府的间谍。可惜,她和沈熠都知道得太晚了。
当他们知道时,陈县已是一片狼烟。
山匪占据陈县县衙,有李樑暗中派人撺掇;
陈县疫情消息的封锁,也有李樑暗中派人助力;
包括那封被送往清都的信,所谓山石崩塌,死伤无数,也有李樑的人在其中周旋,确保它会被送到南王府;
而沈熠会赶往陈县,在李樑的预料之中;
所谓刺客,当然也是李樑的人;
沈熠是南府世子,这就是李樑必须杀掉沈熠的原因。
毫无疑问,她的哥哥是李樑的帮凶。因为南府一切的消息,都是他送到京都的。她的哥哥告诉了李樑,沈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李樑才敢断定沈熠肯定会为所谓“山石崩塌”之事赶往陈县。
而李樑,早在陈县布好了局,只等沈熠入他的杀局。
她又怎么可能原谅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骗了她和沈熠。
她爱沈熠,她的哥哥却想杀了沈熠。
……
沈熠是多好的人啊,他对她,永远那么忠诚,永远心怀热恋;而她也永远爱他的坦荡明亮,心若星辰。虽然她和他只相依相伴一起走过了二十年,可是那二十年,每一天,她都永远不会忘记。
后来,在没有了他陪伴的日子里,她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时光能倒流,回到他们在青穹山初见的那一刻,她一定要对沈熠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才不是一只在暴走边缘的狮子。
她对书玉唠叨她的幻想,书玉温柔笑说,她不是这样的人。可如若那个人是沈熠,她想她会的。他们早就心意相通。她希望能与沈熠生生相伴,世世不离。山有木兮,是永恒。吾心悦君兮,君可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