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棠棣院。
直到披雪紧紧关上了门,范岫似乎才敢张开口肆意呼吸。
“纪流光果然是幸运的,南王救了她,救了她……”范岫不停地重复着最后的三个字,眼里流露出一抹痴痴的渴望,“救了她……我的直觉没有错,南王救了她……”
披雪细细听了听门外的响动,发现确实没有人靠近,也松了口气,立刻走到桌边,为范岫倒了一杯茶。
范岫不想喝茶,她此刻心里全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她觉得纪流光就是来清都救她的,所以,她真的很想立刻去见纪流光。然而——
“小姐,我们不能轻举妄动。”披雪低声提醒范岫。
范岫立刻压低了声音,一脸希冀地看着披雪,“是,是,是……披雪,我们到底该怎么做呢?”
这就是她们在沈府的处境,连大声说话都怕被人听见。披雪虽然觉得纪流光如果知道了她们的处境,可能会帮她们,但是,她心里却不像范岫那样乐观。
三年前,她们跟随韩攸来到南府。
可是,韩攸仅仅只是为了求一个官位,转身就将他们送进了沈府。
自此,濮阳侯府的小姐,竟然成了沈府后院一个任何人都可以随意支使随意打骂的姬妾,而且还得伺候沈旻那个阴晴不定像疯子一样的男人。范岫又怎么敢说出她的真实身份。更何况,披雪觉得,即使范岫说出来了,恐怕也没人会信。说不定,还会被人当成有妄想症。其实,披雪曾经偷偷打听过,她听说,濮阳候府与东宫的婚约并没有取消,显然是有人代替范岫嫁给了平郡王李连照。至于那个人,披雪觉得是宁杳杳。所以,披雪算是彻底明白了宁杳杳为什么要让她陪着范岫离开。她为范岫不值,竟然被宁杳杳一介孤女设计了。另外,她也真心心疼范岫。范岫落到如今的境地,固然有范岫自身的原因,可是,最重要的原因在于,范岫太容易轻信别人。她轻信了宁杳杳,结果宁杳杳抢了她的身份;她轻信了韩攸,结果韩攸根本对她没有爱。披雪觉得范岫是一个可怜的人。
“披雪,你怎么不说话?”范岫见披雪沉默着不说话,似乎有点急了。
披雪连忙紧紧握了握范岫的手,低声道:“小姐,我们不能急,也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包括今天一起出去的沈弦小姐,所以,我们得慢慢来。”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慢慢来也不知道……”范岫有点着急,也有点语无伦次。
“那小姐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现在的范岫觉得,披雪是这世上唯一不会抛弃她的人。她真的一直都在护着她,无论是来清都的一路上,还是进了沈府之后。这三年,如果没有披雪的陪伴,范岫觉得她不可能在沈府活下来。
“好,小姐,那你就听我的。我们慢慢来。”
“好,我们慢慢来,慢慢来……”
范岫呢喃着,再次靠进了披雪怀中。披雪就像哄小孩一样不停地轻抚着她的背,慢慢地,范岫似乎终于第一次在沈府安心地睡着了。
看着范岫依恋的睡颜,披雪不由会心笑了。
放心吧,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被人算计了。如果你觉得纪三小姐可靠,那我们就信她一次。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纪流光并不知道范岫和披雪将她当成了救她们逃离清都的唯一希望,也并不知道因为沈旻当街疯狂的举动,以至于清都,包括清都之外到底有多少眼睛注意到了她。
那日,她向沈珝提出继续救治那些病人,并让沈珝将她送到那些病人所在的地方后,便再次一头扎进了治病救人中。
如此,三天已过。
纪流光同样并不知道因为她的突然消失,又在密切注意她动向的那些人心中引起了怎样的骚动。
“你查不出沈珝到底将她藏在哪里了,是吧?还是,你嫌我给你三天的时间,太少了?”
沈府的花园中,突然传出了一阵拳打脚踢声。
正提着食盒前往沈弦院中的披雪身子几乎本能地一僵,心头立时划过了一阵惊惧。走到披雪身侧,沈弦身边的丫环浓翠身子似乎也抖了抖,两人面面相觑,无声地看了对方一眼,眼中都闪过了深深的挣扎。
披雪试探性地问浓翠,“要不,我们绕路吧?”
“绕路?……从哪绕啊?”浓翠惊恐得嘴角似乎都打哆嗦了,说话也变得结巴了。
“从……”
“这儿是必经……之路。”浓翠真的很后悔,也很害怕,怎么偏偏就遇到二少爷在花园里逼问人?谁不知道二少爷那疯子一样的脾气,她真的很害怕。
“那我们躲一躲,等一等?”披雪又道。
浓翠连忙点了点头。两人迅速躲进了回廊拐角。披雪示意浓翠不要再说话了,浓翠几乎立刻捂住了口。披雪挤出一丝笑,透过拐角远远看向了沈旻所在的地方。
其实,披雪并非不害怕,只是她心中悬着另外一件事,此时,恰好碰到沈旻在逼问下属,她觉得是不是能探听一些消息。三天了,她们既无法再出府,也打听不到纪流光的任何消息,范岫几乎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了。今日,浓翠正好来找她,她说有些吃食要送给沈弦,本意也是为了去沈弦那里探听一些外面的消息。因而,此时,披雪只能强迫自已镇定。
花园内,拳打脚踢声渐渐变小了。
然而,披雪和浓翠两人的身子却都不由自主地再次颤抖了起来,浑身仿如被闪电击中,一阵战栗的痉挛惊惧地划过两人心头。她们都知道沈旻要开口了,可是她们都害怕听到他的声音。
果不其然,沈旻阴恻恻的声音很快传进了两人耳中。
“说,沈珝到底将她到底藏在哪里了?”
“不知道……二少爷……我们真的查不到……”
“查不到?继续打!”沈旻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怜悯。
“二少爷,求您……我继续去查……一定可以查出的……只要一些时间……”
“时间?”沈旻如地狱判官一样冰冷无情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已经没有时间了!拖下去,丢出府!”
接着,是一阵明显的拖拉声。但是,被拖拉出去的人却再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仿佛已经成了一个死人一般。
披雪和浓翠两人紧紧闭上了眼睛,两人都不敢再去看,那种恐怖的死亡的气息似乎已经彻底扼住了她们的眼睛。
良久,花园里仍是一片死寂。
浓翠忍不住拉一拉身边的披雪,仍旧闭着眼睛,低声问:“披雪,走了吗?……我们可以……走了吗?”
但是,浓翠没有等到披雪的回答,而是等到了一句恶魔似的厉斥。
“什么人?滚出来!”
浓翠惊惧地睁开眼,看见披雪对她无声地摇了摇头。接着,两人便提起食盒,慢慢朝沈旻的方向挪了过去。
“参……见……二少爷。”
披雪和浓翠齐齐地跪倒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看沈旻。因此,她们其实都不知,沈旻身边其实还站了另一个人,那人正是沈旻提拔的管事陈央。
陈央看着跪倒的两人,沉声问:“你们是哪里的?报上名来。”
披雪不答,浓翠只好道:“回禀陈……陈管事,奴婢是小姐……小姐房里的……”
“你是沈弦院里的,那她呢?”
浓翠只觉得头顶瞬时像有成片的黑云压了下来,她好想开口呼吸,可是却不得不憋着。
沈旻阴沉地盯着披雪,毫不留情一脚踢在她的膝盖上,“说,你是谁?”
“奴婢……奴婢……”披雪的声音似乎比浓翠更加惊恐,“……是棠……棣……院的……”
沈旻突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强迫披雪抬起头,“我就说,我记得你。”
披雪只得颤栗地抬起头,却还是不敢直视沈旻那双黝黑空洞的眼睛,“我……奴婢……”
“陈央,告诉她,最好说得清楚一些,让她回去好告诉她的主子,韩攸最后到底有多惨!”
“是,二少爷。”
说完,沈旻带着一种将自已的痛苦完全转移到了别人身上的快感,扬长而去。
南王府,回廊。
徐昴提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食盒,满脸带笑地向正在回廊里议事的沈珝和谢綝走了过去。
待走到二人身边后,徐昴又故意煞有介事地将食盒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放到了桌上,然后自已才在桌旁坐了下来,悠闲地为自已倒了一杯茶。
谢綝的目光只在桌上的食盒上停了一瞬,便继续道:“南王,商氏最近动作不断,这显然也是沈旻授意,他们明知我们早已探查出商氏从海外运回的火药量,也明知我们早已推断出商氏绝不止一处火药制作工坊。我们炸了一家,他们绝不会让我们再找到剩下的。他们这样做,分明只是为了掩饰视线。”
“掩饰视线,那就让他们掩饰视线,反正最后他们总会露出痕迹的。”
听到徐昴看似毫不在意的话,谢綝的目光不由转向徐昴,却见徐昴正举着一杯茶,笑盈盈地看着他。
谢綝走到桌边,接过徐昴的茶,淡淡抿了一口,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仍旧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不过,目光却又瞟了瞟桌上的食盒,“这是什么?”
“栗子糕。”
徐昴话一说完,果然看见沈珝的目光不负他所望地也转向了食盒。徐昴冲谢綝眨了眨眼,一脸兴味地笑,“不过,不是给你的。”
谢綝继续淡定喝茶,不过看向徐昴的目光却流露出几分“你竟然会吃这种点心”的调侃。
“当然,也不是给我的。”
“那是给谁的?”谢綝低声问,语气里依旧是仿佛根本不太在意的淡然。
徐昴见谢綝这么识趣,这么配合,玩笑的兴致又起,于是接着笑道:“你猜啊。你不是一向洞明微察嘛。”
“不是给我的,我为什么要猜?”
两人一来一往地打着趣,说着话,渐渐地,似乎便将注意力从食盒上移开了。
忽然,桌上的食堂被人轻轻提了起来。
徐昴和谢綝抬眼望向提起食盒的人,果然见到沈珝已经提起食盒,离开了回廊。
徐昴不由开怀大笑起来,果然还是嘉郎明白他。他都还没说,嘉郎就知道那肯定是送给三妹妹的。他不由侧身,得意地看了谢綝一眼。
谢綝自然早看出了徐昴的用意,不过,他也没想到,纪流光的到来,会给南府清都带来这么大的震动。所以,有些事,他暂时选择了静观其变。
眼看着沈珝越走越远,徐昴也笑得越来越开怀,他不忘大声提醒,“嘉郎,那是书玉嬷嬷做的,纯正的明塘风味。我记得三年前,三妹妹送了一桌子点心,三妹妹远来清都是客,我觉得嘉郎你怎么也得投桃报李,三舅母曾经可对我说过,三妹妹最爱吃栗子糕了。”
沈珝没有回应徐昴的话。然而,他们心中自有一份默契。
沈珝离开后,回廊里静了片刻。
不久后,徐昴却忽然问道:“谢綝,你知道嘉郎将三妹妹到底藏在哪里了吗?”
“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难不成以为我在骗你?”
“谁知道。”徐昴叹了叹,“谁让你成天看着一副心思深沉的样子?算了,反正你什么都心中有数。”
徐昴倒不是真的怀疑谢綝什么,他只是有点好奇纪流光到底在哪里。他私下问过嘉郎,可是嘉郎竟跟他说,三妹妹不让他告诉他。徐昴一听,就知道是嘉郎在跟他开玩笑,说不定还是三妹妹的主意。所以,他不好再问嘉郎,只得问谢綝。他就不信谢綝猜不到,谢綝只是从不愿对除了嘉郎之外的人说什么,包括他徐昴。谢綝到底来清都干什么呢?
徐昴的心思渐渐转到了谢綝身上,想了想,依旧没有答案,索性就不再想了。
谢綝也不说话,似乎也在想着什么。
回廊里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这时,又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靠近了回廊。
来人是南王府管事段敬,他见南王不在,连忙同徐昴和谢綝二人见了礼。
徐昴见段敬神色匆匆,立即问:“段管事,什么事?”
“徐公子,沈弦小姐来了。”
“她……”徐昴联想到昨日首饰店中的事,他料想肯定是沈弦身边的人去通风报信了。此时,听段敬提起沈弦,他心中当然有点不快,当下脸色一沉,问:“她怎么来了?沈府不是有兵士守着吗?”
段敬自是知道沈弦爱慕徐昴,所以,刚刚他才对徐昴特意提起了沈弦,恐怕就算此时南王在,这件事,还是得由徐昴去解决。因此,忙道:“是沈小姐自已闯出来的,她说南王只是不许沈旻出门,没有不让她出门。”
“她不知道南王为什么软禁沈旻吗?”徐昴话里多了几分嗤笑。
段敬一听,立时明白了徐昴的意思,却还是答道:“似是……不知。”
徐昴瞟一眼谢綝,见谢綝依旧一副沉默喝茶的样子,显然并不想理会沈弦的事,但是,你谢綝既身居南王府,又怎么能如此安居其身?
徐昴起身站起,叹道:“罢了,我去见一见她。”
段敬闻言,心头一松,连忙跟在徐昴身后。
不料,徐昴才走了几步,突然似笑非笑地转过身,对谢綝道:“谢綝,你也得来。或许你往那儿一站,沈弦就不敢再进南王府了。我觉得,这也是一个法子,你说,是不是?”
段敬脚步一顿,心想,这两位今日有点不对付啊。
徐昴不走,谢綝不动。
段敬自然也只能继续陪着。
然而,不过片刻,谢綝突然放下了手中茶杯,淡淡瞟了徐昴一眼,竟也爽快地站了起来,“难得你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徐昴见谢綝起身走向他,心中的怨怼似乎消了几分,又恢复成了一贯爽朗开怀的样子,笑道:“彼此彼此,不是吗?反正我觉得沈弦是不敢靠近你的,正好借你一用。”
徐昴和谢綝来到南王府正门,沈弦一见徐昴身边跟着谢綝,果然不敢随意靠近了,只淡淡地和徐昴说了几句话后,便由兵士陪着她失望地离开了南王府。
不等沈弦走远,谢綝便毫不客气地对徐昴道:“以后,这种事,不要叫上我。”
“你这么管用,这种事,我会多多叫上你才对。”
徐昴眼里全是笑,他也没想到,谢綝竟然真的这么管用。刚才,他的本意是什么来着?好像只是想揶揄他一下。
“哼!”
谢綝冷哼一声,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被徐昴按住了肩膀。
徐昴朝跟在沈弦身后的披雪指了指,披雪见徐昴看向她,连忙低头转过了身,“你看,那个侍女,他在看什么?”
谢綝只看了披雪一眼,便淡淡道:“他不是沈弦身边的侍女。”
“咦,你怎么会知道?”徐昴觉得披雪有点眼熟,看向他的眼神里好像也带着恳求。可是,她是谁?而且,徐昴知晓谢綝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是谢綝竟会记得沈弦身边的一个小丫环吗?
“但她肯定也是沈府的人。”谢綝显然不想解释。其他人又怎么可能知道,有些天赋,对于他来说,其实更加痛苦。他的沉默寡言,他的少年老成,只不过是他想遮掩痛苦的面具。
“她当然是沈府的人。”
可,沈府的人向他求救?为什么是他呢?徐昴觉得十分奇怪。
徐昴不记得披雪,披雪却不可能不记得徐昴。只是,她没有想到,她今日随沈弦来南王府,竟然能够见到徐昴。
徐昴的确一直在清都,可是他却是披雪和范岫极难见得到的人。徐昴与南王形影不离,但是,她们却几乎极少能出沈府。而且,徐昴经常躲避着沈弦,即使通过沈弦,她们也很难见到他。
但是,披雪没想到,今天,她竟然见到了徐昴。因此,一回沈府,披雪便找借口同沈弦分开了,然后,一路压抑着心中的激动,跑回了棠棣院。
“小姐,我今天没见到三小姐,但是我见到徐昴徐公子。”
“徐公子?”范岫记忆里似乎只留下了一点对徐昴残存的印象。她并不敢肯定徐昴到底会不会帮她。
然而,披雪却更相信徐昴。因为她觉得,即便纪流光答应帮助她们,那也必须依靠南王的力量。但是,徐昴不同,他是徐将军之子,沈旻也不敢随意对他下手。
范岫似乎感受到了披雪的激动,又问道:“徐公子是谁?”
“他是三小姐的表哥,辅国大将军的儿子。”
“是他吗?”范岫依旧呆怔怔的。
“是他。”
“披雪,你相信他,是吗?”
“是,小姐,我相信他,他和三小姐是一样的人,所以,你也要相信他。他会帮我们。”
“好,那我相信你。”
范岫再次紧紧抓住了披雪的手,像抓住唯一的浮木般,肯定地对着她点了点头。
“纪大夫。”
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唤声,带着她不熟悉的尾音。纪流光霍然转身,却见沈珝提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食盒,就站在她身后,那微扬的嘴角表明刚才那一声高昂的唤声的确出自于沈珝之口。
纪流光心中顿时一片欣喜,接着,她只觉自已的脸也渐渐热了起来,她连忙转过身,低声吩咐身边的小童继续照看病人。她则走到一边去洗了手,又拍了点水到脸上,感觉到脸上热意似乎已经平复后,她才一步一步走向了沈珝。
沈珝不等纪流光走近,便道:“我来给你送栗子糕。”
依旧同先前一样的语气,略带高昂。纪流光以前从没想过沈珝会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这次重遇,沈珝带给了她太多不一样的感觉。
纪流光目光最终停在食盒上,眼里立时闪过了一抹惊喜,“栗子糕?”
沈珝注意到纪流光眼里的那抹惊喜,心中自然更加惊喜,立刻想到徐昴提醒的话,“书玉嬷嬷做的。子京说,肯定是纯正的明塘风味。”
“那我们……一起?”
“当然。”
沈珝很高兴,纪流光愿意和他分享任何东西,哪怕只是一块栗子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