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今夕漫不经心地拉了拉身旁纪方回的衣袖。
纪方回被纪今夕这么一拉,连忙收回目光,恍然回神。
“二妹妹,你想问什么?”
“大哥,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
纪今夕觉得有点意外,也有些闷闷地收回目光,瞟向了身旁的纪方回。
纪方回脸上久违地露出了几分得意,笑着道:“我当然知道。因为二妹妹一直在盯着三妹妹发呆。”
自从“拒婚”事件发生后,纪今夕难得见纪方回露出这样的神情,一时不由撇撇嘴,也笑着道:“大哥,你不也一直盯着三妹妹看吗?我就不信,你知道三妹妹为什么坐在那边发呆。”
“我当然知道。”纪方回话语之中隐约更多了几分飞扬。
“大哥,你真知道?”纪今夕有点狐疑,她是午时发现纪流光今日不在纪家,然后她偷偷问了惜时,果然她发现三妹妹又来山中庄子里了。她立刻便赶来了这里,可没想到,她一来到这里,就看见纪流光一个人坐在回廊下发着呆。
“我知道。”纪方回的笑意里渐渐退去了得意,多了几分矜持,“如果我告诉二妹妹,二妹妹可否不再生气我了?”
我什么时候……在生你气?
纪今夕正准备说出口时,猛然想到前日她的确有点怨大哥只告诉了三妹妹,没告诉她庄子的事,那时,她的确很生气来着。
纪今夕低低地咳了咳,认真地点了点头。
纪方回立刻示意纪今夕凑耳过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三妹妹……真的要拜师?”纪今夕有点惊讶。这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她怎么又不知道,三妹妹要拜叶思微为师?
纪方回肯定地点点头。
纪今夕犹疑地将目光再次转向了依旧坐在回廊下发呆的纪流光,没有再说话。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带着几分清冷疏离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纪流光突然一怔,慢慢转头看向身后来人。
沈珝气色显得比前日好,至少唇色似乎没有那么苍白了。纪流光不自觉地想道。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想事情。”纪流光的确是在想事情,而不是纪今夕和纪方回以为的发呆。
沈珝问得理所当然,“想什么事?”
“想……”纪流光突然顿住,目光惊异地看向纪方回和纪今夕所在的方向,“大哥,二姐姐?”
纪方回似乎正拉着纪今夕准备离开,而纪今夕不愿离开,纪今夕见纪流光终于注意到了她,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三妹妹。”
“你们一直在这里?”纪流光隐约中的确似乎听到了两个人在附近说话,但她没想到,会是纪方回和纪今夕。
“对啊,看你一直在发呆。”纪今夕看也不看沈珝,虽然她很好奇三妹妹和沈珝之间的关系。
“我不是在发呆,我在想事情。”纪流光闷闷道。
“你……在想什么事?”
这又是谁抢了我想说的话?
纪今夕终于有点愤然地将目光转向了沈珝,刚才,他停在三妹妹身后,她明明看到,他的手都快伸到三妹妹的肩头了,若非大哥拉住她,她一定会上前打掉他的手。他怎么能去触碰三妹妹的肩呢?最后,虽然沈珝似乎是察觉到了她和大哥的存在,及时收回了他的手,但她的气还没消呢。现在居然又抢了她想问三妹妹的话。
“我在想……”纪流光敏锐地察觉到了沈珝和纪今夕之间“沉默的对峙”,她想,她的二姐姐,肯定还不知道沈珝就是南王,看着大哥着急想将二姐姐拉走的样子,纪流光在心底暗暗叹了叹,迅速道:“拜师的事。”
拜师?
竟然是真的?
纪今夕目光迅速转向了纪流光,眨着眼睛,楞楞地问:“三妹妹,你说的是真的?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还有,你居然不告诉我。”说到最后,纪今夕话音里瞬时多了几分闷闷不乐。
“二姐姐,我本来昨天想跟你说的,可是你回薛家了。”纪流光说的是实话,她也知道,这话肯定能让纪今夕不再介怀。
“那叶思微……不想收你?”
纪流光故意带着几分委屈,淡淡地点头。
凭什么?
纪今夕心中顿时开始隐隐愤怒起来。她家三妹妹,哪点不比玉匣好?叶思微都收了玉匣做弟子,凭什么不收三妹妹?
纪流光心道,果然她的二姐姐就是最关心她的人。无论什么时候,二姐姐永远都会站在她这边。叶思微现在不过是在与她“较量”,她还是很想成为叶思微的弟子的。她连忙安抚性地朝纪今夕笑了笑,然后,迅速用眼神示意纪方回,千万不要让二姐姐去找叶思微。
纪方回立刻对着纪流光点了点头,示意纪流光放心。
“三妹妹,我这就去找叶思微……”纪今夕越想越愤怒,根本没有留意纪方回和纪流光之间的眼神交流。
“二姐姐,不用,我会让他主动收我做弟子的。”纪流光依旧自信满满。
“可是,三妹妹……”纪今夕不停挣扎着,忍不住回头瞪了纪方回一眼,“大哥,你别拉我……我还想同三妹妹说话……”
然而,最后,纪今夕还是被纪方回拉走了。
不过,纪流光也看到,大哥临走前,曾同沈珝有片刻的眼神交流,那眼中之意似带了几分不放心,又似乎带着几分怯怯的警告。原来,她的大哥也并不是很放心她与沈珝独处呢。大哥也很关心她。
“叶思微?你想拜他为师?”
当沈珝清冽淡漠的声音再次在纪流光耳边响起时,纪流光才忽然意识到,回廊下,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了。纪流光抬头看向纪珝,认真地点头,“是,我听祖母说了,他是个医术了得、脾气也了得的神医。”
“你从何时开始学医的?”
沈珝眼里带着几分好奇,纪流光却觉得有几分稀奇。沈珝是会关心这种事的人吗?
沈珝竟然又问道:“你从何时开始学医的?为什么想学?”
这一次,纪流光迅速反应过来了,但她并不太确定沈珝话里的意思,皱着眉道:“你为什么这么问?你是觉得我无法成为一个大夫?还是你觉得我又过于自负了?”
“我觉得——”沈珝低头认真看着纪流光,他的目光依旧低深而幽切,“如果你没有学医,就不必面对叶思微了。”
“你很讨厌叶思微吗?”纪流光的眉头立刻皱得更深了。
“不讨厌,但也不喜欢。”沈珝回答得相当快速而简洁。
纪流光心中疑惑,直接问:“为什么?”
沈珝沉吟着看了纪流光半晌,轻描淡写地反问:“你觉得我必须喜欢他吗?”
我明明没有这样说!
纪流光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愤慨,看来她的直觉没有错,无论沈珝是不是南王,他都是个高傲冷漠的人。如今揭开了他南王的身份,大哥都知道要避开他,她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面对沈珝?
纪流光忍着上涌的闷气,认真道:“我并没有这样觉得,不管你相不相信。”
说完,纪流光即准备离开。
看着纪流光从他身前走过,沈珝并没有拦纪流光,只是很快又道:“那你还想知道原因吗?”
什么原因?
沈珝,不要以为你是南王,我就必须忍受你。
因此,纪流光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
身后,沈珝不急不慢的声音继续响起,“即便你不想知道原因,那你难道不想知道叶思微是谁吗?”
纪流光脚步顿了顿,但是依旧没有停下。
“哦,你不想知道叶思微是谁,”沈珝目不转晴地看着纪流光的背影,再次不急不慢地道:“若我没记错,玉匣是你从江岸带回来的,你放心将她交给叶思微?”
纪流光心中说了一句,我放心。脚步仍然没有停下。
沈珝眼中除了低深和幽切外,渐渐多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玩味,他看着纪流光渐行渐远的背影,终于道:“若你真不想知道叶思微是谁,那你为什么要拜他为师?”
纪流光闻言,终于停下了脚步,她转身看向沈珝,脸上一片沉静,“南王,你这话说错了。我既然决定要拜他为师了,那我当然已经知道他到底是谁了。”
“你真的知道?”沈珝似并不相信。
“知道。”
“从何处得知?”
“祖父。”
“纪老太爷告诉了你什么?”
“祖父他告诉我,叶……大夫是他专门请来为你和表哥治伤的。”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纪流光终于彻底地转过了身。
沈珝依旧是纪流光惯常所见的那个样子,眼中的玩味与幽切已经收起,他看着纪流光,淡淡地应道:“哦。”
纪流光觉得,沈珝就是在等她说出刚才的那句话。她心中立刻又多了一丝懊恼。
沈珝却又道:“那你想听我说说,叶思微到底是谁吗?”
“你要告诉我?”纪流光忽然怔住。这也是沈珝刚才说那么多的目的之一?
沈珝看着纪流光慢慢走回他身边,心底莫名觉得多了一丝隐隐的欢快,虽然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声音也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我当然可以告诉你。”
“那你……说吧。”
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纪流光终于走回了沈珝身前。
此时,庄子另一处,玉匣小心翼翼地将佐酒的小菜端正地放到了桌上,然后便很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此处正是叶思微在庄子里暂居的房间,房间正中,对着敞开的轩窗,精心布置了一只悬挂的吊炉,吊炉之下,火光乱窜,将整个屋子烘烤得几如暖春。轩窗之外,凝目远眺,可遥望雪色烂漫的山景。
商洛暗暗瞥了瞥叶思微,内心不由叹道,这个人啊,人虽然还住在庄子里,恐怕心早就飞到山外的世界了。难怪纪禹今日非要拉着他来这里,看来还真是怕叶思微一撒气就跑了吧。
这两人,也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斗气”,偏偏总喜欢扯上他,难道觉得他平时很闲吗?
“你平常难道不闲吗?”
听到这样毫不客气的问话,商洛悠然地笑了笑,随意瞟了一眼纪老太爷,毫不在意道:“当然比你闲。我只有一子,比不上你。”
纪家在明塘家大业大,他,是小门小户,当然比不上。
纪老太爷冷哼一声,没有回话。心中却想道,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你商洛平常不就是太闲了吗?
老来得闲,有什么不好?
两人在心里暗暗斗着气,忽而,商洛想起刚刚庄中管事来禀的那件事,目光在纪老太爷和叶思微之间逡巡片刻,故意道:“我说,你到底是在气我,还是在气他?”
“你说呢?”
谁开口,我就在气谁!
纪老太爷目光沉沉地看了商洛一眼。
商洛却仍旧不以为意,再次悠然地笑了笑,十分直接地指向了叶思微,“当然是他。”
“凭什么是我?”叶思微立刻愤怒地看向了商洛,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
商洛满脸笑意地看着许久才见的老友,“当然是你,不是你刚才拒绝了收他的孙女做弟子吗?”
不等商洛话音落下,仿佛是为了配合老友,纪老太爷也微沉着脸看向了叶思微。
“他的孙女……哼!”叶思微对于刚才的事,似乎还并未消气,连纪流光的名字都不想提起。
纪老太爷立刻沉声问:“我的孙女,怎么了?”
“对啊,纪家三小姐,可是他家夫人最喜欢的孙女,明塘流光之名,叶思微,你就是孤陋寡闻了。”
“我的孙女,最是聪慧知礼,大方得体。”纪老太爷言语之中,十分自豪。
“不错。”商洛继续笑着与纪老太爷一唱一和,倏尔语气一转,“诚然她今日似乎不是为向你拜师而来,可你也犯不着和一个小辈生气。”
“谁说我在生她的气!”叶思微的话,听起来似乎愤怒无比,但脸上并没有十分的怒色,他甚至还朝轩窗外眺望了一眼。
“那就是,你没有在生她的气?”商洛笑得甚为肆意。多少年了,他们难得在明塘相见,叶思微这人,还是有点嘴不对心啊。
“你说呢?”叶思微将纪老太爷刚才说过的话,再次抛向了商洛。
“诚然她今日做的那些点心都是给玉匣的,但玉匣不是你的弟子吗?”换言之,这是什么值得生气的事吗?
商洛含笑看着叶思微。虽然纪三小姐送点心给玉匣,似乎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商洛不信,叶思微看不出纪流光分明就是故意那么做的。纪流光不过就是想知道你叶思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罢了。小辈的心思,他们作为长辈,总该包容一些的。
“哼!”叶思微不耐烦地瞪了商洛一眼。
商洛想了想,继续笑着劝道:“我说,叶思微,你这样生气,只不过就是难为了你的弟子玉匣。明塘人人都知,玉匣是纪三小姐从江岸带回来的,现在,她虽然是你的弟子,但好歹承着纪三小姐一份情。你为难纪三小姐,不是让她难堪吗?”
叶思微固执道:“这是两码事。”
商洛叹了叹,无奈地与纪老太爷对视了一眼。
刚才,纪老太爷与商洛一进叶思微的房间,庄中的管事便来了,管事言辞利落,几句话便将今日上午发生在纪流光、叶思微与玉匣之间的事对他们说了。纪流光今日特意亲自做了点心带来庄子,送给玉匣,而给玉匣送点心的时机,纪流光特意选在了叶思微经过的时候,纪流光看见叶思微经过,便微笑着要送一份点心给叶思微,岂料叶思微当即甩下脸,就走了。纪流光之意,可能是要看看叶思微对待弟子的态度,而叶思微当即甩脸就走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觉得纪流光不该对他使这样的小心思,两个人因此不欢而散。
这不过是一件小事。
岂料纪禹和叶思微两人似乎越老,脾性越大了,他们三人围着吊炉而坐,又许久未见,本该是闲谈叙旧的好时机,然而,其他两人都不说话,他也只得陪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想当年,他们在南府初识时,他怎么不知这两人年老了,竟是这般模样。一晃眼,数十年流转而过,他们经历了分离流散,久未相见,真是难得有今日这样围炉而坐畅怀“置气”的时候啊!今日,也真是山中好时光,闲谈岁月长啊!
“你真的不想收流光?”
纪老太爷一脸认真地看向了叶思微。他的孙女,他叶思微不收,是他的损失。这是他给予叶思微最后的机会了。
两个人视线相碰,叶思微脸上哪还有什么沉怒之气,他同样一脸认真,一脸平静地看着纪老太爷,“你舍得她跟我走?”
正是最后的“走”字彻底拉回了商洛逐渐浮沉飘远的思绪,他立刻也看向了叶思微,问道:“你要走?”
“我当然要走!”叶思微说得当仁不让。
也对,不能让京都那人知道叶思微回来了,更不能让京都那人知道叶思微正在为南王治伤。无论如何,叶思微的确必须尽快走。商洛在心中无奈叹了一口气。
纪老太爷心思一转,自然也已经明白,只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叶思微也不隐瞒,同样直接道:“沈珝与徐昴的伤,我会再留下来观察数天。”
那也就是说,不会留太久了。
纪老太爷与商洛再次无声地对视了一眼。
叶思微却又开口了,“刚才他说,你家夫人最为疼爱这个孙女,你们舍得吗?”
纪老太爷不答。
商洛知道,这也是叶思微最后郑重的询问了。他又在心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是看纪禹如今低头沉默的样子就知道,他现在心底是没有答案的,他势必也是要回去同他家夫人商量的。
商洛低声自叹了几声,目光转向叶思微,“不若,这一次,我和你一起走,如何?”
叶思微看着精神气十足的老友,“你要去哪里?”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商洛似是十分随性。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必跟着我。”
“这么说,你是不想我与你一起?”
叶思微果断拒绝,“不想。”
商洛笑着摇头叹了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