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郎,你不知道,我没想到三妹妹竟然会直接去找宋襄。”
徐昴的声音里带着笑,也带着赞赏,神情里更是带着几分自得与自豪。
沈珝转头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徐昴笑着又道:“说到底,竟是宋襄好运气,碰到了三妹妹他们。嘉郎,你就不想知道谁在针对宋襄吗?”
宋襄一个无名之辈,有人竟想杀了他,在江岸杀他不成,在驿馆竟然想又一次杀了他?徐昴承认,他现在对宋襄这个人有了那么一点兴趣。
“你从纪方晏那里到底听说了什么?”
徐昴见沈珝终于开始回应他的话,兴致更浓了,“二弟记忆好,他记得很清楚。所以,他把宋襄对他们说过的话,全都告诉我了。”
“哦?”沈珝低低应了一声,不过还是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
“据宋襄说,他是追随尉临风的脚步去江岸的。这位陈州宋氏的宋公子,正如传言的那样,自负才比尉临风,一心想与尉临风辩论,争个高低,他听说尉临风前不久在江岸现身,于是便去了江岸。然而,他刚到达江岸,便遭遇了刺杀。于是,他就雇了护卫。他其实并不是奔着明塘来的,也并不是来与纪家议亲的,他雇护卫保护自己,还是想继续寻找尉临风,于是,他在江岸附近找了一段时间,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尉临风的线索,而且,在他寻找尉临风的这段时间,每到一处,还是有人不停想杀他,那些人似乎一直跟着他。宋襄不知道他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也或许是他终于害怕了,因此想到明塘来。因为宋夫人吕氏现在正在明塘。然后,就在宋襄离开江岸的前一天晚上,那些人再次潜进宋襄的房间,差点真正杀了宋襄,宋襄受了伤,顾不得养伤,快速往明塘赶。宋襄住进驿馆,是因为他的伤势恶化了。其实,那天,宋襄已经命人给宋夫人送了信,即便三妹妹他们没有那么及时救他,我想,宋家的人应该也会很快赶到那里。”
“哦。宋襄的确好运气。”
沈珝的回应还是淡淡的。
徐昴却很高兴,因为在他心中,他也是这样认为的。宋襄是因为遇到了三妹妹他们,得了好运气,捡回了一条命。徐昴现在最好奇的就是,到底是谁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杀了宋襄,这个问题,他真的有点费解。
徐昴心思一动,在景园便有点待不住了,他敏捷地站起,一边向外走,一边笑着对沈珝道:“嘉郎,我去纪家看看二妹妹与三妹妹。另外,也去看看宋襄。这件事,突然变得有趣了,所以,我准备继续查下去。”
“那就继续查下去吧。”沈珝道。
徐昴一脸愉悦,“好啊,听你的。”
徐昴高高兴兴地离开了扬舲楼。
沈珝与徐昴之间自有默契,他们俩虽未明说,但是他们都隐约猜到了,宋襄的事有问题。而现在,徐昴比沈珝自由得多,也安全得多。
纪府,穆意阁,纪安意书房内,此时的气氛却有一些紧张。
纪安意沉默地坐在圈椅上,纪流光跪在纪安意身前,纪安意脸上犹有笑意,纪流光却低着头,几乎不敢抬头看纪安意。
“爹爹……”纪流光心里非常忐忑,因为她记得娘亲说过,她的爹爹是个几乎从不会失态的人,平日里脸上总挂着几分笑,那笑或悠然,或恬淡,或闲适,那代表他的心情不错;如果他的笑里突然没了情绪,或者他虽然笑着看着你,但是你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和压抑,那一般就意味着他的心情很糟糕。现在,纪流光觉得她遇到的就是最糟糕的情况。
纪安意突然沉声问道:“是你的主意吗?”
纪流光不敢不答,正准备开口,纪今夕的声音突然从屋外传了进来,“三叔,是我,是我的主意,与三妹妹无关。”
纪安意并没有理会,只继续看着纪流光,肯定地道:“是你的主意,你的目的是宋襄,是不是?”
这一次,纪今夕没有再出声,纪流光回答得很快,“是。”
“你没想过会遇到这种事?”纪安意的语气依旧十分肯定。
而纪流光也依旧坦承不讳,“是。”
“你也认为你会做成事情,并且得到想要的答案?”
“是!”纪流光的声音越加响亮,也越加笃定。她从来不惧承认错误,也不惧承担后果。爹爹训女,根本还是为了她。只是,纪流光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刚才她脑中却突然闪过了沈珝曾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我不喜欢自负的人”。
“然而,事实是,世上事,十之**,事与愿违。”纪安意的声音平静,有力。
所以,做任何事,瞻前顾后不行,自负莽撞也不行。
纪流光想起如今就在屋外的纪今夕和纪方晏,她觉得她的确不该牵连二姐姐和二哥,连忙认错,“爹爹,我知道错了。我原本是想知道宋襄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才去的,但是,我不该不考虑二姐姐和二哥,让二姐姐和二哥差点陷入危险中。这是我的错。”
纪安意低“嗯”了一声,脸上神色并没有变,“这的确是你的错。”
娘亲说过,爹爹是明理的人。而自来,纪流光也一直这样认为。做错了事,只要她向爹爹认错了,爹爹便不会再怪她。但是爹爹会暗暗关注她,看看她有没有真正知错。
今日,似乎不一样。
看爹爹神色,爹爹并没有消气。我还做错了什么吗?
纪流光暗暗想了想,看着纪安意,认真道:“爹爹,流光有错,愿意承担任何惩罚。”
“好。”纪安意既没表示满意,也没表示不满意,他也只是看着纪流光,问道:“那你觉得你该承受什么样的惩罚?”
爹爹这是让她“自罚”?
纪流光一阵哀叹,果然这次真的惹到爹爹了。
“那要不……”纪流光蹙眉思索,纪安意只管看着她,纪流光有点踌躇不定,“要不……”
屋外,纪今夕突然惊呼了一声,“不会吧?三叔真的要罚三妹妹?”
纪清波忙拉住纪今夕的手,纪今夕意识到失声,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纪方晏担忧地看向纪清波,纪清波冲纪方晏摇了摇头。
宁氏见几人都一脸担忧,只微微对他们笑了笑,低声道:“放心,这件事,已经了结了。你们三叔不会再罚她了。”
“三婶婶,三妹妹说到底是为了我,三叔真的……”
宁氏笑着打断纪清波,话里带着几分调侃,“你们担心什么?他还不是就只有这一个女儿。”
听到宁氏这样说,纪清波突然就笑了。他们怎么就忘了,三叔只有三妹妹一个女儿。三叔训女常见,罚女可不常见。
“三舅母说得对。”
徐昴的声音突然传进几人耳中,几人朝穆意阁门口看去,果然见下人正领着徐昴走进穆意阁。
纪今夕仍是不待见徐昴,看见他特意冲她打招呼,她不禁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看看三妹妹。”徐昴朝屋内看了一眼,目光转回纪今夕身上,“另外,也来看看二妹妹,听说二妹妹也受惊了。”
纪今夕根本不看徐昴,只道:“我才没有。”
徐昴脸上掠过一丝困恼,随即一笑,“没有?那再好不过。”
“是,谢谢子京表哥的关心。”
纪今夕突然恨恨地瞪了徐昴一眼,说罢,转身冲宁氏行了礼,离开了穆意阁。
纪清波见纪今夕和徐昴每次相见总是一副“斗气冤家”的样子,低头抿嘴笑了笑,回身朝屋内看了一眼,心下一松,先向宁氏行了礼,接着,向徐昴也行了礼,道:“子京表哥,二妹妹不领受,是她的错,我代她谢谢表哥。”
徐昴当即向纪清波道谢,“谢谢大妹妹。”
纪清波笑了笑,也向穆意阁门口走去。
不想却听身后徐昴突然又道:“大妹妹,我已让人回南府,宋襄既在南府游学多年,想必有些事迹。大妹妹可放心。”
纪清波脚步一顿,转身见徐昴正笑盈盈地看着她,眼中带着关切,连忙笑着道谢,“谢谢子京表哥。”
纪清波离开后,书房外,没有人再说话,徐昴、纪方晏,宁氏都安静地站在门外,凝神听着纪流光与纪安意的对话,那并不是一场关于“错”与“罚”的谈话,而是一场关于“个性”与“自知”的碰撞。屋外一时静寂,纪流光和纪安意的声音不断从屋内传出,在院中回荡。
徐昴认真地听了半晌,之后便笑着向宁氏告了辞,也离开了穆意阁。
三舅舅分明是不想让三妹妹卷入宋襄背后的事事非非中,三舅舅果然也察觉到了有人要杀宁襄这件事有问题。
南山堂内,纪太夫人见到许久不见的徐昴,笑得极为舒心,“你从穆意阁来?”
徐昴笑答,“外祖母明察,三舅舅正在训女,我不好打扰,所以,来看看外祖母。”
纪太夫人一听,虽依旧笑着,语气中却多了几分不以为然,“有什么好训的?少年意气,他年少的时候,也没少做这样的事。”
“是吗?”徐昴故作好奇,“我就知道,三舅舅当初估计也被外祖父训过。”
纪太夫人瞪了徐昴一眼,“谁还没有年少莽撞的时候呢?再说,这件事,有你大舅舅的人跟在后面,出不了什么事。”
徐昴闻弦歌知雅意,心中立时明白过来,不过面上依旧故意露出了几分惊讶,“原来是大舅舅故意让他们去的。”
纪太夫人又笑着瞪了徐昴一眼,慢悠悠地道:“纵使出事,那也是宋家的事,与纪家不会扯上什么关系。”
外祖母这话的意思,宋襄的事针对的不是纪家,而是宋家?
可又有什么人会针对宋家?而且,偏偏是在宋家与纪家议亲的时候?
还有,外祖母为何如此肯定?
徐昴低头想着,目光却时不时总瞟向纪太夫人,纪太夫人只当没有看见,心中却不由叹道,宋家虽然没有什么好觊觎的,可是宋家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家族,宋家与很多人也有联系。年轻人,如果好奇,就只能自己去调查,去经历。
徐昴一时之间想不明白,但他觉得外祖母的话不会有错,他觉得还是得回去和嘉郎商议一番,只好将宋襄的事暂时放下,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外祖母,范湛回到明塘了。”
“他回来了?”纪太夫人并不关注范府,也并不怎么在意范家人。此时,提起范湛的语气也一如既往的平淡。
“外祖母不愿意听,那我就不说了。”反正范湛是为了司空平而来,外祖母很快就会知道的。徐昴想。
纪太夫人并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别有意味地笑着看向徐昴,“那是不是外祖母想听什么,你就说什么?”
徐昴一脸骄傲自得地道:“自然。”
纪太夫人看着徐昴,笑得越来越舒心了。不说就不说吧。范府于她,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纪流光自己认罚,要给纪安意当一个月的书童。因此,她每天陪着纪安意来往纪家和仓颉书院,看着纪安意处理各类事物,为纪安意整理各种资料,渐渐也得了另一种乐趣。时间倏忽而过,转眼已是一月之后。
宋襄的伤终于养得差不多了。
陈夫人再次上门,为宋夫人游说,希望能安排宋襄与纪清波见一面。薛氏和李氏商量过后,两人一起去了纪清波的乐心阁,不知道是薛氏听说了什么,还是与大老爷纪安道私下有过商议,薛氏对于纪家与宋家之间的联姻已经没有那么热衷了,只说由纪清波心意。纪清波又向李氏询问,李氏也只管让纪清波自己拿主意。纪清波决定,在景园,与宋襄见一面。
陈夫人得了消息,立刻去宋府向宋夫人传达了这个消息。因为要照顾宋襄养伤,宋夫人索性在明塘买了一处别院。那处别院原属于何家,何家家道中落,打算迁回祖籍,陈夫人从中引见说合,宋夫人也就点头答应了。
日子是宋夫人定的,定在夏末的最后一天。那天的天气出乎意料的好,万里无云,微风和煦。薛氏、李氏还有纪流光陪着纪清波一起到了景园,宋夫人依旧由陈夫人陪着,纪方回和纪方晏在景园门口亲自接了宋襄,两人领着宋襄去见薛氏和李氏,他们见宋襄的确是个看起来温和英俊的少年,只笑了笑,并没有多说什么。宋夫人有点自得,不屑地朝薛氏和李氏看了一眼。陈夫人却似与有荣焉,直夸宋襄好人才,好人品。气氛才算慢慢变得和缓。接着,薛氏便让纪方回和纪方晏领着宋襄去逛逛景园。纪方回和纪方晏见纪清波与纪流光并不在夫人们身边,立刻明白过来。两人行礼告辞,领着宋襄离开。
宋襄很健谈,然而纪方晏历来话不多,纪方回最近也变得沉稳不少,三人一路走走停停,断断续续说着话,但却似乎少了几分投机默契的味道。景园并不是很大,想要遇到一个人,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当纪方回和纪方晏看见纪清波和纪流光就在前面的回廊时,立刻远远地冲两人挥起了手。接着,纪方回和纪方晏快速引着宋襄去了回廊,为纪清波和宋襄作了一番介绍,然后,纪方回、纪方晏和纪流光一起离开了回廊。
“纪小姐。”
“宋公子。”
纪清波像一株夏日的清荷,脸上带着含而不露的微笑,温柔坦然地看着宋襄。
宋襄眼中一亮,心中似乎也有所触动,再开口时,话语里已多了几分殷勤和急切,“纪小姐,早知……总之,宋襄让小姐久候了。”
“宋公子不必介怀。公子在外游学,自当以自身为要。”
宋襄长长一叹,“谢谢纪小姐。”
纪清波接着道:“宋公子既已伤势痊愈,准备何时回南府?”
“纪小姐有所不知,我去南府,只是为了一个人。”宋襄脸上带了一抹怅然,心中似有许多感叹,“可是,那么多年,我都没能与他见上一面。不久前,我听说他在江岸出现了,所以,我去了江岸,但是,还是没能见到他。”
纪清波想起纪流光私下曾对她耳语,宋公子大才,对于打败尉临风非常执着,那时,三妹妹话中似乎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纪清波想起纪流光当时的样子,不由抿嘴一笑。
宋襄心中又是一荡,忙问:“小姐在笑什么?”
纪清波连忙用衣袖挡了挡脸,心中定了定,这才放下衣袖,看着宋襄,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宋公子是已经决定放弃了吗?”
宋襄当然不可能明白纪清波刚才那一番举动背后的小女儿调笑,答道:“是,我已经决定不再找尉临风了。”
“因为这次的事?”纪清波本不想提起宋襄受伤的事,但此时却实在有点好奇。
宋襄摇头,“并不只是因为这次的事。我受伤,也并不是因为尉临风。我只是……”
纪清波并不催促。
宋襄又道:“我只是觉得,我应该更加专注于自己想做的事。我即便见到了尉临风,也如愿与他一比高下,可是,那样,似乎只能为我赢得一定的名声。”
“宋公子不在意名声吗?”
“我很在意。”宋襄温润一笑,“但历此一事后,我觉得我至少得先让人知道我是宋襄,再去图谋以后的事。”
假山上,纪流光听到脚步声,倏然回头。
沈珝看见纪流光,便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又来这里做什么?”纪流光有点茫然地看着沈珝,她记得,他们三人都有点好奇大姐姐和宋襄见了面会怎么样,于是他们一起来了这处假山,因这处假山在高处,能够远远地看到回廊的情况。之后,她还记得,大哥问她二姐姐为何没有来,她也回了大哥,因为子京表哥在景园。然后,他们便没有再说话了。大哥和二哥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
沈珝道:“路过。”
既是路过,便不该上来。纪流光不由想。可是,现在,沈珝不仅上来了,而且已经站到了她身旁。
沈珝看了看回廊上两个人,原来是因为纪清波和宋襄。
纪流光想到沈珝定然已经明白她为什么在这里,也不想再与他多说,直道:“那么,沈公子,请自便。”
沈珝对于纪清波和宋襄的事没有什么兴趣,只淡淡地看了看,便无声地转回了假山上的小亭里。
纪流光依旧站在假山上,远远地看着纪清波和宋襄。
亭子里,沈珝沉默了半晌,突然开口道:“纪三小姐,我这里恰好知道了宋襄的一件事,你可愿意一听?”
这个人,又说到她的心事了。
纪流光转身,同沈珝沉默对视了片刻,慢慢走向沈珝,“什么事?”
“一件纪家人可能都还不知道的事。”沈珝的声音依旧清冷,淡漠,“不过,却应该是你最迫切想知道的事。”
“什么事?”纪流光心中竟当真多了几分急切。
沈珝看了纪流光一眼,“宋襄其人,世人只知他一直在追逐尉临风,却不知他更嫉妒尉临风,甚至曾对他行过下毒之事。当然,未遂。”
沈珝说得轻描淡写,那是因为他本不在意,可是,纪流光却大吃一惊,她急忙看向沈珝,恨恨地问:“这件事,当真?”
“当真。”
那便是毫无疑义的事实了。
一瞬间,纪流光从震惊到接受,思绪纷乱浮沉,直到纪流光再次同沈珝的目光不经意地撞到了一起,纪流光终于冷静了下来。
“多谢沈公子告知。”
“这是南府近日传回的消息。此事本应由子京告知你,但子京今日……并不在景园。”沈珝停了停,接着道:“子京去了仓颉书院。”
又去了仓颉书院?
这个念头只在纪流光心中一闪,纪流光的注意力便再次回到了眼前的沈珝身上。她看着沈珝,眼里多了一丝复杂。
“沈公子,我要走了。”
说罢,纪流光急匆匆地跑下了假山。
她不能让大姐姐再和宋襄那样的人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