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流光依旧在唤雅轩写着字,惜时匆匆走了进来,凑到纪流光耳边低声说:“三小姐,沈公子刚进驿馆。”
纪流光一听,立刻放下了笔,看着惜时,问:“他朝这儿来了吗?”
惜时摇头,“没有。沈公子直接回了他所住的院子。”
也就是说,他仍旧不打算见自己了。
知晓事实后,纪流光心中突然又生出了一股闷气。
那日,她匆匆追上沈珝,还没开口,沈珝就直接对她说:“他不会在江岸停留。”
依旧是冷漠高傲的样子,冷漠高傲的语气。
将纪流光所有想问的话瞬间给全堵了回去,纪流光生气地看了沈珝半晌,沈珝却再也没有解释什么。
两人不欢而散。
五天过去,纪流光与沈珝再没有见过面。
自然,纪流光也根本不可能找到机会去问沈珝有关尉临风的事情。
其间,纪流光只知道沈珝私下里去见过尉临风一次,接着,第二日,尉临风便离开了江岸,去向不明。
纪流光心里一直对沈珝生着闷气。
沈珝似乎知晓,竟再没踏进小院,也再没踏进唤雅轩。
纪流光不在意沈珝来不来,可是,她心中就是有一股无法摆脱无法抑制的闷气,一想到沈珝,便有些生气,而且,一时之间,她也似乎不能拿他怎样,因为他毕竟也算是纪家的客人。因此,纪流光总想着,无论如何,她总要从沈珝身上得到些什么,想来想去,纪流光只想到了三个字,尉临风。
尉临风其人,传闻中的神童,成名已有数十载。可他如今其实也不过才双十年华。他以辩才闻名,传说他才思敏捷之至,在南府,无人可及,自比子建,以天下之才,亦独占八斗,言辞锐利,恃才而傲物,是个于论辩上自信无俦高傲至极的大才子。纪流光早有耳闻,有心慕之。但是,偏偏沈珝又与她作起了对,他不再出现,她是会去打扰。但是,有些事,沈珝却是回避不了的。
纪流光想了想,示意惜时靠近,“你去告诉沈公子,就说子京表哥明日即将归来,就问他……是否真的已经无碍。”
惜时奉命离开,然而,很快,惜时再次匆匆走进了唤雅轩。
惜时喘着气,向纪流光禀告,“三小姐,沈公子并不在房中。”
“他不在?”并不是纪流光不相信,只是纪流光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沈珝很可能知道她让惜时在注意他的行踪,他没有在房间,这是不是他的暗示?
惜时摇头,“据驿馆守卫说,沈公子的确回来了,并没有再出驿馆。”
是吗?那就——
“再去找,一定要将表哥将要回来的消息告诉沈公子。”
纪流光可没有这么容易认输。
就这样,将近一个下午的时间,惜时不停地在唤雅轩和驿馆的各处进进出出,然而,却始终没有找到沈珝。
直到惜时最后一次走进唤雅轩,她带回来的消息依然是:“三小姐,没有……”
而此时,惜时面色苍白,几乎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
纪流光有些失望,有些沮丧,然而心里更多的还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并不明白这种情绪到底是怎么产生的,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情绪。她隐约觉得或许和沈珝有关,却又并不希望和沈珝有关。因为沈珝是一个她并不怎么愿意接近的人。至于为什么她不愿意接近他,纪流光暂时也不愿深想。她现在只想知道沈珝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沈珝明明知道她在找他。
纪流光很快决定,她要亲自去找到他。
纪流光离开唤雅轩,一个人去了沈珝居住的小院。小院很安静,纪流光一路走到沈珝房间外,同上次一样,并没有立即上前敲门,纪流光站在沈珝房间外想了想,接着,纪流光忽然绕过沈珝房间,直接去了后院。说是后院,不过是房间后的一处小亭,而沈珝偏偏就悠然地坐在小亭之中,远远地看着她走向他。
纪流光走进小亭,在沈珝对面坐下,石桌不大,两人之间的距离自然也并不远,纪流光能够看清沈珝脸上所有表情,反之,沈珝自然也能够看清纪流光的压抑的愤怒。
“沈公子,是何意?”
沈珝静静地看着纪流光,眼里带着几分纪流光看不懂的情绪,淡淡道:“听说你很会看人,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纪流光看着沈珝的眼,突然有些烦躁,“沈公子不想解释?”
“不想。”
沈珝回答得很快,也很平静,一如往常。然而,纪流光却突然觉得现在坐在她对面的沈珝同往日不一样。他话语里似乎多了一丝漫不经心,他整个人也似乎比往常多了几分散漫。
“你真的想听我说你是什么样的人?”纪流光还是觉得沈珝有点不同于她认知里的他。
沈珝瞥她一眼,道:“我洗耳恭听。”
“好。”纪流光深吸了一口气,语速极快地说道:“我觉得你就是一个冷漠高傲自视甚高难以琢磨不可接近的人!”
“哦。”
沈珝只说了一个字,这就是他对纪流光评价的反应。几乎毫无反应。
纪流光只觉胸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她正欲说话,不料沈珝抢先道:“与我所料不差。”
“所以,沈公子是故意避而不见?”
“我以为,我将该说的都告诉你了。”沈珝顿了顿,接着道:“鉴于彼此心照不宣,所以,我们没必要再见。我也不想再重复已经说过的话。”
“什么话?”
“尉临风他有必须做的事,他不会停留,也不会四顾,徘徊。”
纪流光不想沈珝这么容易就看穿她,她赌气地道:“如果我想知道的不是尉临风的事呢?”尽管纪流光不会承认她在赌气。
“那你想知道什么?”
沈珝眉目越发深沉,仿佛纪流光接下来无论说什么,他都会告诉她。
这是错觉吧?
纪流光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她看着沈珝,认真地道:“我不想知道任何的事。”
反之,你其实只想知道你所在意的事,是吗?
沈珝忽地笑了笑,那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也带着几分睥睨漠然,纪流光突然一怔,却见沈珝已经笑着望向了她:“纪三小姐,你想知道我觉得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不想知道。”或许是沈珝反常的态度让纪流光意识到了什么,也或许是……总之,在沈珝问她的那一刻,纪流光不想从沈珝口中听到他对她的评价。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知道。
“好。”沈珝笑意稍收,“那么,你现在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事情兜兜转转总算绕回正题上。
纪流光心中松了口气,她终于可以暂时不用去想那些缠缠绕绕难以理清的思绪了,于是道:“我派人来,是想告诉沈公子,子京表哥明日就会归来,沈公子是否已经无碍。”
“无碍。”
沈珝答得迅速。
纪流光满意地点了点头,“既如此,那我便不打扰沈公子了。”
“嗯。你走吧。”
说罢,沈珝直接迅速地移开了视线,不再看纪流光。
纪流光同样直接迅速地站起,淡淡地甩出两个字,“当然。”然后,便疾步离开了小亭。纪流光觉得,如果她再待在那个小亭,那她可能此生都不想再见沈珝。沈珝说的话真是太让人生气了。她何必去受这样的气?所以,她得赶快远离他。
“你……等等。”
平静淡漠的话语从身后传来。纪流光没有打算转身。但她想了想,还是停下了脚步。
沈珝看着纪流光的背影,她比一般女子实在要高许多,沈珝蓦然又想起到达江岸那晚,唤雅轩内,伴随着淋沥沥的夜雨,昏黄灯光下,他看着她的背影,似乎怔怔出神了许久。沈珝道:“我不喜欢自负的人。”
“我亦不喜欢高傲的人。”纪流光的声音至少听起来很平静。
沈珝忽地又笑了起来,他们俩还真是相看两相厌,“但你是子京的表妹。”
“同样,你也是表哥的朋友。”
“我和子京暂时不会离开明塘。”
“那就请沈公子和表哥好好留在景园吧。纪家自有待客之道,必不会慢待沈公子。”
纪流光一路气急,愤愤地回到唤雅轩,然而回到唤雅轩后,纪流光内心的愤怒却突然奇异地平息了,随后,那股刚才被她暂时压下的缠绕思绪又慢慢地涌上了她的心头,她闷闷地坐到了椅子上,整个人也忽然变得恹恹起来。
当晚,纪流光与宁氏吃饭时,也仍是那个样子,宁氏唤来惜时询问,惜时低声将所有事情都对宁氏说了,宁氏不言而喻地笑了笑,并没有劝解纪流光,只让她吃完饭,早点休息。然而,那一晚,纪流光却整晚都待在唤雅轩。第二日清晨,宁氏听到惜时禀告,说三小姐在唤雅轩练了一晚上的字,宁氏依旧只让惜时退下,并没有去唤雅轩看纪流光。她的女儿她了解,纪流光不会一直这样。然而,有些事,是需要她自己去经历,去体会,去反思的。
“三妹妹!”
唤雅轩的沉寂是被徐昴打破的。
徐昴将纪方回和宁杳杳接回,先同两人去宁氏处问了安,刚一出宁氏住处,便看见惜时一脸着急地等在一旁,惜时将纪流光与沈珝近日所发生的事一一对徐昴说了。徐昴担心沈珝伤势,本打算先去看看沈珝,听了惜时的话后,他突然觉得似乎得先去一趟唤雅轩,于是,徐昴一脸高兴地随惜时走进了唤雅轩。
纪流光仍在书案后练字,因为一夜未睡,她神情显得有点憔悴。纪流光看见徐昴走进来后,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笔,接着,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右手腕,然后才欣然与徐昴打招呼。
“子京表哥,你回来了,这几日辛苦了。”
徐昴见纪流光脸上并无惜时所说的恹恹神情,当然高兴,但同时,似乎也觉得有些遗憾。原来三妹妹并没有一直同嘉郎生气。
“听说,三妹妹练了一晚上的字?”
纪流光微笑着点点头。
“为什么?”徐昴装作一脸好奇地求问。
纪流光嘴角扯出几分笑,“不为什么。”
“哦。”徐昴停了停,看了看纪流光,接着道:“三妹妹开心吧?”
“当然,因为终于可以回明塘了。我想祖父祖母和爹爹了。”纪流光开心地道。
徐昴笑了笑,没有说话。
纪流光突然从书案后走出,经过了徐昴身边,径直向轩外走去,走到门前时,纪流光突然转过身,看了看站在书案前沉思的徐昴,别有意味地笑着道:“子京表哥,我和娘亲受你之托,替你照顾沈公子,如今沈公子已无碍,你还是去看看你的沈公子,千万不要再误了回明塘的时机。嗯,是吧?”
徐昴淡唇微勾,同样别有意味地笑了笑,“三妹妹说得是,我这就去看嘉郎。”
纪流光满意地点了点头,跨步走出了唤雅轩。
徐昴推开沈珝房间的门,大咧咧地走进沈珝的房间,但房间内没有人。徐昴挑眉一笑,迅速打开窗,翻窗而出,几步之后,徐昴便看到了坐在屋后小亭中的沈珝。
徐昴走进小亭中,暗暗将沈珝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他开心地笑道:“看来三妹妹说你无碍,你果真已经无碍了,嘉郎。”
“纪三小姐请了驿馆的医女。”沈珝仿佛只是在告诉徐昴事实。
“所以,我当初将你托付给她,是对的。”徐昴感叹,倏尔又笑着道:“当然,你也绝不会让人伤害到三舅母和三妹妹。我相信你,嘉郎。”
“不过是阴差阳错。”沈珝淡淡回应。
徐昴脸上笑意敛了几分,“我听说了,尉临风出现了。正是因为他突然出现在江岸,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他了。”这似乎也说明,那些在雨夜截杀他们的人,还真不一定出自南府。
沈珝道:“这在尉临风的预料之中。”
“对。这当然在他的预料之中。”徐昴明白沈珝的意思,同样,他也对于尉临风算是有所了解,“他离开南府的消息只要传开,所有人必定会关注他的动向。他很危险。这么多年,他费尽心力经营他的名声,想必在李朝土地上早已人人尽知临风公子之名,这或许会让某些人有所忌惮,可是那样的忌惮之心,并不能百分百保证他的安全。”
“所以,他离开江岸后,便又消失了。”这便是他的存身之法。尉临风,似乎就是想让某些人夜不安寝。
“你与他见过?”徐昴有点担心,尉临风本就藏匿南府多年,若再让别人认为嘉郎与尉临风有私,这于嘉郎来说,不是好事。
沈珝回想起集市偶遇,及临别之谈,尉临风是个很清醒的人,现在他似乎也对他有所期待,他很想看看,尉临风到底能不能掀起他所说的风浪?
“在集市见过。”
徐昴立刻想起了惜时告诉他的事,三妹妹和嘉郎似乎因为尉临风在集市起了争执。徐昴道:“他想借你的势?”
“不过是想让那些一直在关注他的人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南府,罢了。”最后两个字,沈珝收束得相当有力。
徐昴暗叹。
南王和尉临风在江岸相遇,那些人当然会更加快速地注意到他。尉临风分明是已经将自己当成了靶子,也就是说,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尉临风已经下定了彻底的决心。
但,徐昴不知道之后事情会怎么演变,因而,他还是有点放心不下。
沈珝仿佛明了徐昴的担心,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将他与尉临风私下密谈的事告诉徐昴,“子京,其实这也算是一次交易。”
“你是说,尉临风借你之势,然后,他以己身为你引开,对你的窥测?”徐昴心念转动间,已然明白过来,“尉临风他怎么可能知道有人要对你下手?”
沈珝沉默地看着徐昴,半晌才道:“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南王府有人不想让我回到清都。”
的确,尉临风不可能知道他们雨夜被人截杀的事。但是,他了解南府的局势,他可能猜到了有人会对嘉郎下手,而那时嘉郎孤身在江岸,是最好的时机。现在细细想来,尉临风出现在江岸的时机实在太巧了,分明老天都在助他,也在助嘉郎。尉临风将要做的事,是撼动国本质疑李氏皇权的事,如若李氏皇权即将分崩离析,京都的那些人又怎么还顾及得了嘉郎?那些人当然更想要尉临风死……如果雨夜截杀他们的那些杀手不是南府的人,那就只有可能来自京都,尉临风虽然不知道这一点,但他偏偏那么巧合地出现在了江岸,偶遇了嘉郎,这一切,或许就是天意。这么多年,那么多人想让尉临风死,但是他却依然活着,尉临风怎么可能只是一个以辩才闻名天下的士子?
幸好尉临风出现在了江岸,也幸好尉临风及时离开了江岸。
徐昴想明白了所有的事,但似乎还有所犹疑,“嘉郎,尉临风还与你说了什么?”
沈珝看了徐昴一眼,道:“他说,他与苏家受南府庇护多年,这是应报之恩。”
这么多年,李氏不敢随意动南府,自然也不敢随意肆杀一直身在南府的尉临风,还有苏家。
因果环系,可谓此。
直到此刻,徐昴的心似乎才彻底放了下来,他动容地看着沈珝,“嘉郎,我庆幸。我庆幸尉临风出现在江岸,而你无事,也无碍。”当然,还有三舅母和三妹妹,她们也无事。
“嗯。”
沈珝主动伸出手,与徐昴双掌相握。两人之间的默契,早已不用事事言明。
徐昴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有一件事,我还得与你说说。”
沈珝只是看着徐昴,等着他继续说。
“司空平,我遇见司空平了。”徐昴先前还疑惑司空平怎么会突然南下,现在他明白了,只能是因为尉临风。司空平显然是在追寻尉临风的踪迹,却阴差阳错地与尉临风错过了,反而南下遇到长佑和宁家表妹。
沈珝依旧没有说话。
徐昴接着道:“司空平南下,同样因为连绵大雨,被困在了途中,而他又与长佑相识,所以,他和宁家父女,还有长佑住在一起。我去接他们时,司空平正好离开。现在,可能已经赶回明塘了。毕竟,尉临风在江岸出现,又消失了。”说起司空平的事,徐昴又恢复了一贯的语气,带着几分自信,又带着几分散漫。
沈珝似乎也多了几分开怀,“这么说,司空平这一路只得了一场空?”
徐昴笑着道:“正是。”
“那或许,他不得不继续留在明塘了。”沈珝显然想得更深。司空平错失尉临风,那他就还没有回到京都的资格,所以,他暂时还是只能继续留在明塘。
提起回明塘,徐昴显得很兴奋,“我们也要回明塘了。嘉郎,还是明塘好吧。无论怎么说,外祖父总是会护着我们的。我也想念景园了。”
沈珝也觉得景园是个让他感到安全的地方,于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徐昴顿时又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