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先秋其实有一双女儿,外头称之为灵犀双秀。
虽然是双生儿,可俩人模样并不相似,而且连性子也相去甚远,叶灵安静,叶犀雀跃,叶灵内敛,叶犀热烈。
那一年叶灵叶犀十七岁,在演武会上晃了不少年的眼,便有不少人前来提亲,可是叶先秋却都不满意。
直到桃花落尽的时候,贺佑山带着独子贺知江去灵犀门提亲。
叶先秋百般打量着贺知江,心中十分满意,笑道:“可是不知贤侄属意的是阿灵还是阿犀?”
贺知江作了个揖道:“小侄那日瞧见的小师姐着了一身月白的衣裳,不喜言笑,安静沉稳,是灵姑娘。”
亲事便这么定下了,可若世事都这般顺利,也便不会有那一折一折的故事了。
若不是那一日骄阳热烈,若不是那一日蝉鸣聒噪,叶犀也不会兴致勃勃持了竹竿跑去捉禅,远远瞧见树下一对壁人,本以为是姐姐和贺知江,正欲吓他们一吓,可走近了却瞧见那并不是贺家哥哥,而是灵犀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江月。
远远听见叶灵哽咽道:“江月,贺家就要来下聘礼了,我该怎么办?我……我……”
江月瞧见叶灵这副模样,急得手足无措:“师姐,你别着急,我现在就去跟师父说,说我爱慕师姐,想要照顾师姐一辈子,求师父解了与贺家的婚约!”
“爹爹不会同意的,怎么办,怎么办?”叶灵哭得伤心,“我想同阿月在一起啊。”
“师姐。”江月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坚定道,“我带你走。”
叶灵抬头瞧着他,眼里忽然有了希冀。
“你这样带阿姐走,是私奔,你叫她往后如何做人?”叶犀的声音从树后传来,“你身无长物,籍籍无名,又如何善待我阿姐?妄想求得我阿爹同意,便是我也不会同意。”
“阿犀……”
“阿犀师姐……”江月脸色窘迫,叶犀说的难听,可却没有一句虚言。
“江月,从今往后,你不必再想见我阿姐,今日就收拾东西离开灵犀门吧。”叶犀走到叶灵面前,抓了她腕子,“阿姐你是如何温顺的性子,定是他哄骗于你,跟我回去。”
“不是,阿犀,不是,是我先……先爱慕江月,是我。”叶灵挣脱了开来,嗫嚅片刻,终于小声道,“我不能回去,我……我不能回去……”
叶犀大怒:“阿姐,你!”
此时江月伸出手来,紧紧握住叶灵的手:“我断然不会撇下师姐独自离开。我今日落魄,可终有一日我会出人头地,不会委屈师姐。”
“终有一日终有一日……只凭你一句虚妄之言便想赌上我阿姐的一生,谁与你的胆子。”叶犀不耐烦听他说话,只问叶灵道,“非他不可?”
叶灵点头。
“好。”叶犀才正经瞧江月一眼,“江月,若是男儿,就去向我阿爹求娶姐姐。”
“可与贺家的婚约怎么办?”
“叶家可不止一个女儿。”
*
易小凉心道,原来江沉云曾是灵犀门弟子,怪道那盒子上刻了个“叶”字,怪道灵犀掌秘籍也在他手中:“叶犀竟是这般嫁给贺知江的,只是婚约罢了,不愿嫁退了便是,倒不必成全一个委屈了另一个吧。”
苏无回道:“灵犀门和饮月山庄两大门派的婚约,若是退婚,难保不会结了仇。有些人重声名甚于一切,而在江湖上声望正盛的叶门主,便是这样一个人。”
“幸而老纨绔自己就是个声名狼藉的,他不糟蹋自己的声名就不错了,更不用我与轻寒替他挣什么名声。”提起易轻寒,易小凉边斟茶边顺口问了句,“轻寒近来可曾写信回去了?”
易轻寒是易小凉的弟弟,不过也只比她晚哭了这么一盏茶的功夫,易小凉瞧着斟满的茶,叹了口气,就因为这么一盏茶的功夫,她就得在山庄当这劳什子少庄主,而轻寒这小犊子就能日日不着家,天高海阔地在外头野。
早知道如此,当年在阿娘肚子里,说什么她也得先一脚把易轻寒踹出来再说。
苏无回转头去盯着易丢丢临了个字,才道:“轻寒他一切都好,你不必担忧。”
“嗯。”易小凉点点头,不过轻寒这小犊子倒是争气,竟叫他挣出个“小沈郎”的名号来。
沈郎说的自然是当年惊才绝艳的沈家小幺,沈景遇,虽然后来沈景遇一招行错,可当年他年少时的意气风华,却至今无人能及。“小沈郎”这三个字还是叫易小凉不自觉弯了弯唇。
她将茶盏递给苏无回,又将话头扯回了灵犀门:“既然叶犀嫁给了贺知江,那为何江沉云并未与叶灵在一起?”
众人皆知江沉云向来独来独往,至今未曾婚娶,亦未曾听他对哪家女子青眼相待过,仿佛只醉心于武学一道。而叶灵这个名字,若不是今日小师兄提起,易小凉都不曾听说过。
她惯用左手托腮,将珠子般的琐碎飞快串了起来,道:“难道是江沉云背弃承诺未曾带叶灵走,所以叶灵隐姓埋名,后来终于叫她知道江沉云便是当年弃她而去的江月,所以她要找江沉云算一算这负心的账,便将他杀了?”
“此后时移世易,后事究竟如何我也不晓得,只这一桩还是费了大力气打听来的。”苏无回抿了口茶,瞧着她笑,“不过你这故事听起来甚是有道理,处处都能解释得通。平日逃了功课去茶楼听书的工夫果然没有白费。”
易小凉心虚地转过头,岔开话题:“易丢丢,你这字写得忒丑了。”
易丢丢旋即赠与她白眼一双。
苏无回伸出手指叩了叩桌面,将她的神思唤回来,继续道:“小凉,江沉云已经死了,你打算如何处置那樟木盒子?”
易小凉本想着从江沉云那里问一问易溪亭的消息,可如今不仅没见着江沉云,还得替他跑腿,心里多少有些郁闷。
她捏了捏眉心,道:“如果是江沉云自己要那个盒子,我倒可以烧了给他,可他似乎是想将东西转交给一个叫江初照的人,而此人约莫就在饮月山庄。毕竟人都死了,总得替他把事儿办完,也好叫他一路上无惦记……我也可以心安理得拿他的夕照剑……”
苏无回未曾叫她鬼扯完,直截了当问道:“你便这般想要夕照剑?”
易小凉暗自叹气,伏在桌子上,拨弄着茶盏:“沧海云闲,破天将晓,阎罗夕照,江湖上谁人不想要。”
苏无回饶有兴趣地盯着她:“旁人想要的东西,你也便想要了?我竟不知你何时改了性子?”
易小凉面不改色道:“方才改的。”
苏无回默了片刻:“小凉,我并非不让你去寻师父,先不说师父惯常神出鬼没一两年没消息也不是没有过,退一万步说,即便师父真的遇着麻烦了,你一个人便能帮上忙?山庄里的师兄弟一直都在寻,别到时候师父找回来了,你又丢了。”
“小师兄,我保证这回将这烫手山芋交给江初照后就回山庄,到时候给你写一沓子思过书。”易小凉眨巴着一双眸子,一脸真诚。
苏无回甚是无奈:“可你如何去饮月山庄?江湖皆知我们涑河山庄与饮月山庄素来不合,贺知江惯爱找你易家的麻烦,若非用些非比寻常的法子,你恐怕连饮月山庄的大门都进不去。”
易小凉伸手去桌上摸了个嘉庆子,擦了擦,递与他:“两日后,饮月山庄有喜宴。”
苏无回伸手接了:“何人喜宴?”
易小凉神色如常:“还能有谁,贺知江只有一个女儿,贺槿儿,自然是嫁女。”
苏无回手上一顿:“嫁与何人?”
她咔嚓咬了口果子:“临原,宋千帆。”
四个月前,枕江鸽亭的弟子传消息回山庄,说天要下雨,贺知江要嫁女。
那一日午后果然兜头一场瓢泼大雨浇下来,雨盛时易小凉正坐在窗边案前抄书,雨打花落里,玉相随也问了一句,小凉往后想嫁个什么人?
要他富贵吗?
未必有老纨绔富贵。
要他名满江湖吗?
未必比得上轻寒声名。
那究竟是要个什么样的?
易小凉执了笔,胳膊支在案上,拧着眉瞧着窗外,琢磨得甚是仔细:“就像,三月瘦风云拂面,四月梨花雪满肩,这般的。”
易丢丢琢磨了琢磨,问:“他就不能像个人吗?”
易小凉叹了口气,十分怜爱地瞧着她这小师弟: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唉。
这贺槿儿大约同易小凉一般年纪,是饮月山庄的独苗,江湖里传说,是个清冷疏离的美人儿。说起来易小凉也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易小凉认得她,她却并不认得易小凉。
那年易小凉从市集上买完点心回山庄,路上遇见神龙帮几个人正在为难一个姑娘,那小姑娘发上簪了朵白花,一身白裙如枝头盛放的望春,肩头已经渗了血出来可手里的剑却一丝不抖,眼神里也并无一分怯意,正是年少的贺槿儿。
易小凉自小十分喜欢凑热闹,便蹲在一旁一边瞧一边啃点心,眼瞧见神龙帮的人手实在脏,一枚龙须针直刺小姑娘后心,她便将手中绿豆糕扔了过去。
贺槿儿低头瞧了地上绿豆糕一眼,道:“姑娘不必蹚浑水。”
易小凉道:“我瞧着你有些吃亏。”
“姑娘若执意相帮,”她抬手擦了嘴角血迹,“琴可弹得?”
“弹倒是弹得……”易小凉一脸诚恳,“就是弹得不好。”
“姑娘不必谦虚。”贺槿儿将身后背的琴解下来,单手托了,塞将到易小凉怀里,“一旁替我弹个曲子罢。”
“我倒……真不是谦虚。”易小凉只得抱了琴,走到一旁,长叹一声,心想:这姑娘怕是不知我们做纨绔子弟的,向来是以不学无术为最高境界。她先扯了衣角将自己耳朵塞严实了,这才狠心下手弹起琴来。
许是这曲子太杀耳,只见贺槿儿招式越发利落,剩最后一个活口竟也不顾脸面,扑通跪下朝她求饶:“姑娘求求你,我家里……”
贺槿儿却毫不动容,手起剑落,那人脖颈里的血溅了出来。
她带着一身血腥气息走到易小凉面前,解下剑穗与她说:“姑娘日后若有难处,叫人拿这剑穗来枕江饮月山庄找我,我自报你这一曲恩情,我叫贺槿儿。”
易小凉有些呆滞,谁能想到,她在茶楼里听惯了的词,竟是由一个姑娘对她说了出来,这事态颇为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