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凉一指那个黑衣人活口:“把他一起带上,回头审一审。”
说完便往山下冲,待她赶到崖底已经不见了先头下来的芸儿与黑衣人的踪影。易小凉心道不好,不该在上面耽搁那么久的,即便周蘅无事,只怕叫芸儿捷足先登带走了。
虽是这么想,仍旧不死心地寻了半个多时辰,终究是一无所获。
苏无回安抚道:“起码没有找到尸体,说明至少人没有死,也算是个好消息,天就要黑了,我们先回城中去吧。”
易小凉红着眼点了点头,脸上的泪干巴巴地崩得紧,风一吹,刺得难受。
“你等我片刻。”苏无回叹了口气,走到一旁的山涧前,掏出一方帕子打湿,拧了拧,走回易小凉身旁递给她,“擦一擦脸。”
易小凉拿过帕子擦完了脸,这才想起问一句:“小师兄,你怎么来了?”
“我还能为着什么。”苏无回从她手里抽回帕子,往额角一块擦了半天也没有蹭下去的血迹按上去,“鸽亭的弟子传信回去说了宋家的事,此事后头牵涉了太多,我怕你应付不来,便来看一眼,刚到临原就听说你带着周公子和阿庭来了这里。”
易小凉反应了一瞬,才想起来阿庭说的是孟旧柏,想到苏无回和孟旧柏的关系,便安慰道:“小师兄别担心,九百少侠应当也没有出事。”
苏无回目视远方,缓声道:“他还有心愿未了,那是他活在这个世上最大的挂碍,我相信他不会轻易让自己出事的。”
听到挂碍两个字,易小凉心头又一酸,捏着腰里系的玉佩想,不晓得在周蘅心里,她能不能算一个挂碍。
易小凉心中仍旧揣着一分念想,想着周蘅可能是摆脱芸儿后折回破庙找她去了,可等回了破庙仍旧只瞧见宋沉舟一个人。宋沉舟已将宋万棠葬了,易小凉站得远远的,等着宋沉舟端正跪在坟前磕完了头,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临原城的路上,苏无回提起来前几日收到的邀帖:“小凉,你大约也听说了,这回的演武会孟寒树会出来操持,沧音教给各个门派都发了邀帖,日期就定在十天后,十月初九,孔雀山。”
易小凉道:“这么急?往常不都是提前半年定下日子的?”
“邀帖上说有大事相商所以定的匆忙。”苏无回道,“去岁演武会我们并未曾前往,今番,可是要去?”
易小凉想了想,问:“可知道是要商讨什么大事?”
苏无回没有点透,只道:“可能与归云教有关。”
易小凉则直接问:“是关于那八字拜门帖?”
苏无回转头去看她:“你都知道了?”
易小凉点点头:“九百少侠都告诉我了,对了……”她勒紧缰绳,回头问鸽亭的师兄,“前几日我给阿奶去的信,阿奶可给我回了?”
师兄纵马前行几步赶上来:“未曾收到老夫人的回信。”
“知道了。”易小凉转向苏无回,“小师兄,传消息回山庄,说今番演武会我们去,叫三师兄带着人五日后从封安出发,我在孔雀山下的镇子上等他们。”
十日功夫回一趟封安再去孔雀山完全来得及,可听她话里意思,却是不打算回去了。
“小师兄,我先行一步。”易小凉一夹马腹,白马嘶鸣一声,立时往前奔去,远远地将苏无回他们落在了身后。
苏无回瞧着易小凉的身影愈来愈远,心中不知是什么情绪,他与易小凉相识相处了七年,看过她踢天弄井,油盐不进,喜也夸张,怒也夸张,可却什么都不大往心上过。也看过她手挽长剑风华无双,硬要顶着少庄主的担子将自己掰成一副无畏的模样。
可如今在她心上,似乎只能容下一个人了。
夜色已染,街上愈发熙攘了,易小凉牵着马步履不停,先是去了趟鸽亭,接着回到客栈,甫一进门便去问了掌柜有没有瞧见雪青色衣裳的公子回来过,掌柜只说没有见着。
很快便有鸽亭弟子悄声约苏无回在后巷相见。
“苏师兄,少庄主半个时辰前来过鸽亭,亮了庄主令,要鸽亭调出全部的明线暗线,这本就兹事体大,可少庄主竟只是为了寻一个公子,这是不是太兴师动众了?”鸽亭已经许久不曾收到这样的指令,所以急忙来找苏无回,毕竟以往诸多事情都是经由他之手。
闻言,苏无回只问了句:“阿沉,你在涑河山庄多久了?”
“七年。”
苏无回面无表情道:“明日收拾东西,自请离开吧。”
阿沉先是一怔,随后抱拳俯身:“苏师兄我知错了,今后唯少庄主之令是从。”
前头大堂里忽然走近一个捏着幡的身影,他左瞧瞧,又瞧瞧,打量着从谁开张,忽然瞧见个熟人:“易姑娘?”
走进了这才看清眼前姑娘一身绯衣不知被什么刮破了许多口子,脸上沾了土,发髻亦有些松垮,于是问:“怎么了这是,遇着劫道的了?”
易小凉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想起来这人是林辞昔,像捉住救命稻草一般问了句:“林公子,你能替我起一卦吗?我有位朋友失去音信了,我想测一测他是否平安。”
林辞昔心觉疑惑,这是怎么了,几日没见整个人仿佛都钝了,全然没有从前的灵动,便将人拉到角落里一张桌子前,才道:“姑娘可知道他的生辰八字?”
易小凉闻言却又摇了摇头:“我只晓得他今年二十有一,还……还没来得问他生辰……”
林辞昔有些犯了难,但看这姑娘神色,此人应当是对她十分重要的人,又不忍看她伤心,便道:“相字亦可。”
易小凉想了想,写了一个“辞”字。
“此字从??,从辛,所行非坦途,多曲折,所求难圆满,恐有牢狱之灾。”林辞昔解完,瞧着易小凉的神色愈来愈低落,急急安慰道,“姑娘莫要忧心,祸福相依,好坏尚未可知。”
易小凉虽尽力弯了弯唇角,却瞧不出一丝笑模样:“多谢林公子。”
林辞昔瞧着她这副天塌了的模样,已然脑补出了她痛失所爱,痛不欲生,痛哭流涕,以至于对这人世间失去企盼,最终寻了个山崖自我了结的画面……他低呼一声“糟糕”,急急唤住易小凉:“易姑娘,你瞧一眼外头。”
易小凉瞧了瞧外头:“人来人往。”
“是呀。”林辞昔道,“秋色尚佳,车水马龙,烟火凡尘,这世间还是值得留恋的吧?”
易小凉不解地瞧着他。
林辞昔以为她没听懂自己的弦外之音,道:“易姑娘,你见过战火中的山河模样吗?”他不待易小凉回答,自顾自道,“我见过。那一年是永熹五年,北边连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我爹娘时常去北边救济流民。易姑娘,你一定没有见过那种场景。”
林辞昔看着客栈外头人来人往的安稳,回忆起当年的场景,眼中神色如怯怯雏鸟:“那时北边许多城镇已经被北谒占了,他们肆意屠杀抢掠,街上到处是北谒的散兵,一路颠沛往南逃的流民,四处都是横尸,还有趴在死人堆里的孩子,战火里谁人都自顾不暇,更没有人去顾及他们的死活,娘亲便尽可能地将干粮分给沿途遇见的孩子,告诉他们往南走,去临原,那里有祝良远将军的兵马,会将他们往南安置。”
“有一日我养的小犬跑了出去,我自己追出去找,瞧见北谒兵骑在马上,往地上扔了块饼子逼迫几个蓬头垢面的孩子去捡,等他们真的去捡的时候,就纵马朝着他们的脊背踏下去……”
林辞昔紧咬着牙齿,握拳的手已经颤抖起来,心中窜出一团烈火,两军交战本应刀不染妇孺,可是北谒所到之处,从来寸草不生。
“五六岁的孩子,本就瘦弱,一踏之下整个身子都扭曲了,那睁着的一双眼睛正对着我,我只有三岁,当场吓得哭了起来,被北谒兵发现了,是那几个跟我差不多大孩子拼了命护着我,才从铁蹄下捡了一条命出来,可是他们死的死伤的伤,等到爹娘出来寻我的时候,只剩下了两个。”林辞昔擦了擦眼泪,已然哽咽。
易小凉眼圈红透,眼泪滴落在桌子上,不曾想到眼前这个瞧着赤诚无瑕,心思纯粹的少年竟有如此沉重的过往。
林辞昔呼了口气,才勉强稳住了声调:“所以易姑娘,如今这翻安稳无恙的景色得来不易,你切莫辜负这一番大好河山,就算再艰难,也千万不要做傻事才好。”
易小凉终于明白林辞昔的意思,多少有些无奈道:“多谢林公子解我心中哀愁,放心吧,我十分惜命。”
林辞昔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
易小凉又望了眼街上人来人往:周蘅,你在哪里呢,涑河山庄的银杏当真十分漂亮,我没有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