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家离开后,易小凉独自去了鸽亭,因着这本是涑河山庄的暗线所在,所以周蘅与孟旧柏都不便跟着,便先行回了客栈。
待易小凉从鸽亭回到客栈,左右不见周蘅,寻了半天才在后院的一处墙头上瞧见他的背影。
层层叠叠的地锦如瀑布一般垂下来,浓厚的绯色铺满了一整面石墙,绯色尽头的雪青背影显得有些落寞孤绝。
“周蘅。”易小凉走过去,仰头望着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周蘅回过头来,笑得清淡:“阿笙,你回来了。”
语调有些怅惘,瞧着不大开心。易小凉轻踏墙壁跃上去,手一撑坐在他旁边:“你在看什么?”
周蘅指了指一巷之隔的院子,那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后院,院中有一棵银杏树,露了大半个黄澄澄的树冠出来,直接压上一旁的灰墙青瓦,十分惹眼。
易小凉问:“你喜欢银杏树?这么瞧多没意思。”她瞧了瞧巷子僻静无人,便脚下借力一踏,跃上了对面的墙头,回头对周蘅招手。
待易小凉轻悄悄落到满地鹅黄的叶子上,周蘅也跟着落到她身旁,脚下的叶子被衣袍带起的风吹动了几片。
远远瞧的时候不觉得,此时站在树下才知道这一棵银杏怕是有些年岁了,才能如此枝繁叶盛,以树干为中心,一地的黄叶软软铺开,覆盖了大半个小院,赏心悦目又令人叹为观止。
“得离近了,才看得真切。”易小凉小声道,“不过只这一棵还是有些单薄了,等你去山庄,我带你去后山瞧一瞧漫山遍野的银杏树,所有能下脚的地方全都是这种颜色,铺天盖地的,你一定喜欢。”
周蘅嘴角含笑:“好。”
天色不甚晴朗,就连日光也透着几分无力,风中夹杂着一丝凉意,这一抹笑极快地晕进风里,像蒲公英一样散开,再无迹可寻。
“等宋家的事一完,我就该回山庄了。”易小凉弯腰捞了一把叶子,随手一洒便如蝶翅一般晃晃荡荡往下落,“你是同我一起去封安,还是回枕江,或者是步青谷?”
周蘅心中缓缓叹息一声,阿笙,我做梦都想同你一起回去,一起去瞧一瞧你说的漫山遍野的银杏,去尝一尝涑河前街上两文钱一个的糖饼。
见他不说话,易小凉回头瞧他。
周蘅仍旧笑道:“我总该是要先回步青谷的。”
易小凉犹豫道:“其实你同我一起回山庄也没什么不妥。”话一说完自己却又改了口,“算了,你如何都可以。”
周蘅看着那一抹暖色,道:“阿笙如何也都好。”
其实她想听周蘅改主意,可惜他没提,她便也不提,只迈出一只脚踩着满地柔软。
“阿笙。”
“嗯?”易小凉转头,瞧见周蘅手中握着一只玉簪,玉簪中间镶的金箔是金鱼的模样,便道,“这不是在饮月山庄你救我时当暗器使的玉簪么,这金箔还是我替你修补簪子打上去的。”
“嗯。”周蘅离她更近了些,低头将玉簪插到了她发髻上,“我想把它送给阿笙。”
易小凉伸手摸了摸发簪,道:“这簪子瞧着就挺贵重的,我得给你什么回礼呢?”
一阵风吹过,摇下了几片叶子,其中一片摇摇晃晃恰巧落到易小凉发顶。
周蘅伸手去拾,易小凉不明所以地抬眼瞧着他,四目相对,仿佛石子入湖清灵一声响。
“阿笙。”
“嗯。”
那双眼睫温柔又压抑,浓郁如沉墨,眼角的两颗细小泪痣清晰可见,易小凉握在身后的手捏着一枚银杏叶,指尖扑哧一声穿破了叶子。她好像终于知道为何在瞧见周蘅第一眼的时候,脑海中会浮现出那句“三月瘦风云拂面,四月梨花雪满肩”了。
完了,易小凉看着周蘅,心中感叹一声,她竟然想将脸埋在周蘅脖颈中,听他在耳边温柔地喊一声阿笙,然后……她晃了晃脑袋,不能再想下去了,真要命,想着想着就跑偏了。
易小凉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枚绯色雪花刃来,拉起周蘅的手搁在他掌心,道:“便用这个做回礼吧。”
周蘅指尖一颤,他知道这枚绯花对于涑河山庄是什么意义,可却是无尽的酸楚涌上心来。
“谁在哪儿?”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被发现了。”易小凉一瞬间清空了脑中的琐碎,拉起周蘅的手,“快跑……”
二人利索地翻出院落,易小凉没有翻墙回客栈,却带着周蘅沿着巷子跑了出去。
街上有行人留意到巷子里忽然跑出来这对年轻人,绯衣姑娘飒爽灵动,雪青衣裳的公子温润远淡,不禁感慨当真是眉目如画的一对璧人,教人好生羡慕。
绕到客栈门前,正撞上要出门的孟旧柏,打量二人一眼:“幽会去了这是?”
“胡说八道什么!”易小凉一记飞眼剜过去。
孟旧柏梗了脖子一抖,心中纳罕,我怎么从这白眼中瞧出羞怯的意味了?眼花了?
一连等了两日,这日鸽亭师兄终于捎来消息说在城外王家坡见过宋沉舟的踪迹。
易小凉回房取了惜素,叩了周蘅房门再喊了孟旧柏,三人便马不停蹄往王家坡去,终于在一处破庙里外头见着了取水回来的宋沉舟。
两日功夫,一夕之间,让一个人从云端砸进了泥沼,往日总是闪着新奇神色的那一双眼眸,如今已落满了委顿枯朽。
“小凉!”宋沉舟瞧见熟悉的身影,再一次淌下眼泪来,他就知道小凉一定会想办法寻他的,“你终于来了。”
易小凉掏了块帕子递给他,心道,所幸,我还担得起你这个“终于”二字。
宋沉舟顾不得擦泪,焦急问:“周公子,我大哥哥伤得很重,你能不能替他看一下伤?”
破庙里躺着的宋万棠已昏迷不醒许久,周蘅走过去,捞了腕子诊脉看伤,眉头逐渐蹙起来。
孟旧柏坐在门槛上,拾了一枝麦秸叼着,留意着周遭的动静,易小凉瞧了一眼宋万棠,问一旁的宋沉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知道是什么人吗?”
“是芸儿。”宋沉舟头发凌乱,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脸上仍是不可置信的神情,“芸儿她竟然,竟然……大哥哥待她那般好……”
从宋沉舟断续的回忆里,易小凉终于理出了当日事情的经过:那日夜里,宋万棠忽然神色凝重地叫醒睡梦中的宋沉舟,让阿茂带他连夜离开临原,可惜还未能出了门,芸儿便带着一群黑衣人冲杀进来,宋家手底下左右也是养了一些能人,拼死拖延,这才护着宋沉舟二人逃了出来,谁料路上又遭遇了追杀,阿茂换上宋万棠的衣裳带着剩下的人引开了他们,宋沉舟则带着受伤的宋万棠逃到了王家坡。
宋沉舟擦掉面颊上的泪:“我说要带爹爹一起走,可……当时情况危急,爹还昏迷不醒,大哥哥说来不及了,小凉,你有去我家里看过吗,我爹爹是不是……”
易小凉沉重地点了点头。
宋沉舟喃喃道:“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爹爹的……”
“你可知道那些人在找什么?”
宋沉舟摇摇头:“家里的事原本就是两位哥哥打理的多,后来大哥哥慢慢也不让二哥哥插手了,二哥哥还跟我抱怨过,说大哥哥想独自霸占家中产业,那些重要的生意二哥哥渐渐都摸不到了,当年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与大哥哥吵了一架离家出走的。所以我根本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竟招致如此祸事。”
说到此处,他不禁自责道,“如果我有用一些,能帮爹与大哥哥多分担,或许就不至于如此了……”
周蘅给宋万棠塞下一枚药丸,施了几枚银针,宋万棠胸腔中终于传来几声虚弱的撕扯喘息,慢慢转醒。
宋沉舟连忙奔过去:“大哥哥,大哥哥,你还好吗?”
“他怎么样?”易小凉悄声问周蘅。
周蘅摇摇头:“只能吊住一口气,怕是撑不过几个时辰了。”
宋万棠吞了口宋沉舟喂的水,然后道:“沉舟,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同易姑娘说。”
“好,好。”宋沉舟将宋万棠靠在木桩上,对易小凉道,“小凉,我大哥哥有话同你说。”
易小凉看了周蘅一眼,周蘅点了点头,然后走了出去,孟旧柏与宋沉舟亦跟在后头走了出去。
“你要同我说什么?”易小凉站到宋万棠跟前。
宋万棠唇色灰白:“我方才……隐约听见姑娘问沉舟,那些人在找什么。”他抬起沾满血污的手从怀中艰难掏出一个包裹得严实的物什,要递给易小凉,“他们在找这个。”
易小凉接过来,一层层掀开暗色锦纹的料子,瞧见里头是一本册子,她打开翻了翻,面色阴沉如水。
这是一本账册,上头一笔一笔记得清楚,有几条已然是新令下严禁的名目,当中甚至牵扯了不少庙堂之上的名字。
易小凉心道,这两年朝堂上的变动风云诡谲的,自从新令推行了之后,有些生意已经不是寻常商贾能插手的了,而在这种形式下宋家依然能踩着刀尖坐到如此地位,果然不是仅仅靠着经商的手段。
这本册子若是见了天日,恐怕朝堂上又要洗下诸多人物,如此说来,芸儿与那群黑衣人当是朝堂上的势力了。
易小凉阖上账册,冷眼瞧着宋万棠,他果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你想把这东西交给我?我可不见得会替你出头,江湖势力插手庙堂事,是怕活得太久了么?”
宋万棠摇头道:“不求姑娘插手,只求你能保住它不被夺走。”他看着易小凉,“作为交换,我知道行歌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