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谢正予与青翠送客至村口。
封安与临原是南北相背,周蘅将手中缰绳递还给易小凉,面上带了清浅的笑:“阿笙此番归家,一路当心。”
易小凉翻身上马,亦回了个笑:“好。”
周蘅微仰头瞧着马上的姑娘,心中浮絮万千尽入眼底,阿笙,但愿下次相见时你我不必两立。
孟旧柏纵马来来回回踏步,道:“该走了吧?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
“小凉!”空荡的路上一路扬尘,马蹄声中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小凉且等一等!”
三人转身去看,只见来人勒马奔过来,不过几步却已然气喘吁吁,衣衫上尘土混合着汗水气味,端的一个风尘仆仆。
“宋雪人,你怎么来了?”易小凉又下马来,正巧折扇握在手中便抖开来替他扇了扇,她与宋沉舟一道来的时候,他确然说过回家报个平安就来凑热闹的,不过后来他一直没来,易小凉也没当回事,如今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像专程为了凑热闹来的,便又问,“你一贯是个雷打不动的,何事匆忙成这副模样?”
宋沉舟喘着气,抬手擦了擦汗:“我,我大哥让我去涑河山庄请玉夫人,我怕扑空,便赶着来葛家庄看看你走没走,问一问你玉夫人如今在不在山庄?”
易小凉问:“找我阿奶?你们家有人病了?”
宋沉舟点头,急忙道:“是我爹,我爹他忽然,忽然不大好……”
易小凉瞧着他方才擦过的额上又渗出一层薄汗,必是一路急赶而来,想来宋家家主宋云峰得的是个了不得的急症,嗤笑一声,道:“你大哥,让你,去千里之外的涑河山庄求医?你倒不如直接问问他有没有解药得了。”
言语之中的咬字断句已然将她此时的想法表露无疑。
宋沉舟仍然惯性要辩驳:“不可能,我大哥哥不会……”
易小凉懒得听他废话,直接道:“病急才投医如何来得及,漫说我阿奶不知在不在山庄,以你这龟爬的速度往涑河山庄一个来回不得半个月下去了?”
宋沉舟只顾着急了,被易小凉如此一点,无措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易小凉转头去看一旁一直静默无言的周蘅,周蘅心领神会,对她微微一点头。
于是易小凉放心道:“现下眼前便有一个妙手回春的神医,只看你请不请了。”
宋沉舟这才顾得上左右打量,瞧见了一旁站着的周蘅,他与周蘅在封安歌楼有过一饭之缘,知道这略瘦削的小公子是个大夫,但看周蘅如此年轻只怕术业不精,仍是有些踌躇,毕竟还不到病急乱投医的地步。
易小凉瞧见宋沉舟面色中的犹疑,知他信不过周蘅,心中忽生不快,折扇一收哗啦一声:“怎么,周公子师承步青谷,按辈分是我师兄……”
“阿笙。”周蘅忽然笑着看着她,“我直接拜入祖父门下,既是祖父,又是师父,所以按照辈分,我算你师叔。”
师兄忽然变成师叔……易小凉对着周蘅干笑一声,扭头岔开话题:“宋雪人你走不走,再耽误下去,可真没救了。”
宋沉舟片刻不再迟疑,急急道:“没有没有,那,那就这样,咱们快些走吧。”
易小凉这才想起一旁的孟旧柏来,回头道:“如此,九百少侠可自行先回……”
“我与你同去临原。”孟旧柏不待她说完,语气不容置疑,一脸正色。
易小凉正要道不须麻烦他走这一趟,便见孟旧柏面上喜色顿起,笑吟吟道:“正好去看看我临原的相好。”
易小凉回头牵马,行吧,那还能说什么呢。
宋沉舟倒腾几步费劲巴拉跨上马在前头带路,孟旧柏跟在后头,只有周蘅还在原地站着,他本是雇了马车来的葛家庄,如今便只剩了一双腿。
“九百少侠,不如你……”易小凉转头一看,哪还有什么九百少侠,只剩一溜儿马蹄印了。
“自己家的师叔自己管……”孟旧柏早就猜到她要做什么,边策马狂奔边想:幸好我跑得快,不然和一个男子同乘像什么样子!
易小凉深深叹一口气,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利落干脆,引着马儿靠近周蘅,正琢磨着该不该开口邀他同乘。
周蘅垂了双眸去看路,不想叫她瞧见自己神色:“阿笙你先行便是,不必等我。”
“其实吧……”易小凉道,“不是我着急,我是怕宋云峰等不及……”
周蘅身形已动,并不瞧她:“我走快一些,一刻不停,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到了。”
易小凉纵马跟着他走了几步,终究是勒马停在周蘅身前,朝他伸出手,故意道:“上来吧,师叔,我怕你腿脚不便。”
周蘅脚步一滞,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搭手借力亦是轻巧落在易小凉身后,长发丝丝缕缕擦过他的下巴,周蘅微微叹气,忽然有些后悔,刻意绷直了脊背,留出一缕风的空隙。
行至半途,丛林间忽然奔出一只野狗来,这变故惊得白马一声嘶鸣,扬起前蹄。周蘅来不及多想,亦忘了这姑娘马术其实尚可,心下第一个反应便是一手环过易小凉的腰,另一只手寻到缰绳将马儿稳住。
于是易小凉扎扎实实落进了他怀里,发顶擦过下颌带过一阵气息。
咫尺之间,方寸颓圮。
“阿笙,你……稍稍离我远一些。”周蘅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下身形。
易小凉眉头一皱,这小公子好难伺候,她道:“该不会是我背上长了刺,叫你这么难忍?”
周蘅侧脸铺了一层浅绯色:“是我……是我太没用了。”
是我心中有鬼,你在旁侧时它便叫嚣作祟。
这话让易小凉没摸着头脑:“你哪里没用?”
周蘅忍了忍,尽力作得面不改色道:“我晕马。”
易小凉:……你这个理由找的有些生硬了。
幸而未待多时,先行到的宋沉舟左等右等等不到人,派了马车前来接应。
临原已是铺天盖地的秋意。经过几片农庄后终于进了城,马车驶过宽阔的长街停在宋家宅邸前。
宋宅并不算抢眼,穿插在周遭街巷里透着几分古朴素雅。可就是这样不起眼的宅子,住得却是富甲一方的商贾,比起易溪亭来何止一个低调。
临原宋家并不算是彻头彻尾的江湖势力,乃是靠经商起家,那会子朝堂上对民商颇为宽松,宋家老爷子又是个八面玲珑的奇才,宋家便日益做大成了一方巨擘。
此时只见孟旧柏一旁坐着,宋沉舟正来回来在大门前踱步,瞧见他们来了,立时迎上来:“你俩可算是来了。”
说着便引着几人往宋云峰卧房走。
房门前正站着宋万棠,此人是个寻常富家公子的模样,锦衣绣袍滚金靴,奈何眉目寻常,一身的气质全靠衣裳衬着。
宋千帆边小跑边道:“大哥哥,大哥哥,大夫请过来了。”
宋万棠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扫视一眼,两条胳膊一只端着一只负在身后,是个惯常发号施令的姿态,看见来人不是玉相随,仍旧冷淡道:“什么人都能请来给爹看病了?不是让你去请……易姑娘?”宋万棠瞧着跟着迈进月门的人,一眼便认出了她,“你如何来了?”
易小凉折扇一抖给自己添了几分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势:“什么人都能跟我说话了?”伸手拉住周蘅衣袖,“咱们回吧,人家用不上咱们。”
“别别。”宋沉舟回身快走一步拦住二人,对宋万棠道,“大哥哥,父亲病得突然,怕是等不得了,小凉说这位周公子师承步青谷,医术高明……”
听见“步青谷”三个字,宋万棠没再说什么,稍微往后让了一步。
周蘅与宋沉舟进了房间看诊,易小凉在阶前停了步子,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折扇,孟旧柏也懒得进去,在一旁蹲了。
“易姑娘。”宋万棠走下台阶,“易姑娘远道而来,要去看一眼千帆吗?”
易小凉抬眼瞥了宋万棠一眼:“抱歉,我此番是送周公子来出诊,没有旁的打算。”
宋万棠冷笑一声:“易姑娘当真薄情。千帆当初也是一腔赤诚喜欢过姑娘……”
易小凉毫不客气道:“宋大公子这长兄如父的戏,实在叫我动容。”
宋万棠骤起不悦:“你这话什么意思?”
眼瞧着苗头不对,孟旧柏吊儿郎站起身来,凑上前去,一只胳膊搭在易小凉肩上:“我想起个事儿来,想问一问大公子近来可曾去过葛家庄?”
宋万棠背后手倏尔握拳:“那种偏僻地方,有什么可去的。”
周蘅望闻切行过之后,心中有了几分计较,与宋沉舟一同出了房间,眼瞧见的就是这一幅画面,孟旧柏一只手扶着腰,另一只胳膊搭在易小凉肩上,俩人瞧着宋万棠。
宋沉舟追着问道:“周公子,我爹他究竟怎么了?”
周蘅收回目光,道:“令尊这症状是何时开始的?”
院中三人听见对话皆走近前来。
宋沉舟回想片刻:“六七日前,原本正好好在塘前钓着鱼,谁知就忽然倒地昏迷不醒,大哥哥请了诸多大夫来瞧都瞧不出来,这才想着去请玉夫人。”
宋万棠接道:“家父一向身体康健,并无什么病症,此番可是中毒了?”
周蘅摇摇头:“不是,令尊,是受了极为严重的内伤。”
“内伤?”宋沉舟惊声,“我爹不是习武之人缘何会受内伤?”
“令尊不是习武之人?”周蘅面露疑色,“可是令尊体内真气充沛,起码习武超过二十余年。”
宋沉舟与宋万棠相视一眼,皆是一脸不可置信,只是宋万棠深思,宋沉舟则脱口道:“若我爹会功夫,为何要瞒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