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家庄是临原的一处村子。
临原在封安以北还要北的地方,隔着归云山和枕江城,再过了凤凰山,才是临原。
宋沉舟骑在马上溜溜达达,抖着帕子擦了擦汗,然后夹了夹马腹,奈何这马儿依旧不慌不忙散着步,被易小凉落下了许多。
晨光熹微间,一袭红衣的易小凉骑着一匹白马破雾而来,白马行至宋沉舟跟前骤然扬起前蹄,她高高绑起的发尾摇晃不止,脊背挺直,逆光里眉眼似带晨露。
白马红裙将晓剑。宋沉舟终于晓得为什么会有此种说法了,此时情景任谁瞧上一眼不是经久难忘,二哥哥当年离经叛道之前,应当也是真心实意仰慕过吧。
易小凉折回来,随了宋沉舟的速度:“宋雪人,你走这么慢是要化了吗?”
因为宋家在临原,再加上考虑到涑河山庄养了宋雪人这半拉多月确实有些困难了,易小凉便带着他一同前往临原,一路上磕磕绊绊走走停停,本来她一个人快马加鞭走个三四天便到了,托宋沉舟的福,这一趟走了足足六天,终于在日沉西天前,在去葛家庄的岔路口上与他分道扬镳了。
宋沉舟咬着袖子朝远去的红衣姑娘挥手:“我回家知会一声就去葛家庄找你!”
易小凉背影一滑,险些从马背上颠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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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无回推开窗页,傍晚时风卷起发丝掠过脸颊带起一阵细痒,院墙外忽然飞起几只雀鸟扑棱棱地落到旁处去了,惊了雀鸟的人翻上墙头沿着院墙行了几步,然后跃到了小院中植了那棵桃树上。
苏无回皱了皱眉:“那树枝桠细弱,你莫要踩坏了我的树。”
树上少年一撩左额的头发落到窗前:“忒伤我心啊,树要紧还是我要紧?”
“树重要。”苏无回一脸嫌弃合上窗,走去打开门,“近来可都还好?”
“你问我?”孟旧柏叼着一朵随手摘的野花进了门,“我好的不能再好了。”他径自坐下,捞起斟好的茶一饮而尽,“贺知江临死前也收到了一封信,你猜信上写了什么?”
苏无回坐下,没有言语。
“汗青万卷,寒铁三尺。”孟旧柏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右手搭在膝盖上头,左手中的茶盏慢慢浮现出几道裂痕,眼底万丈云霞滔天,“又是这句话。当年……”
要怎么来说当年事呢,远归的少年拎着一路上攒下的礼物站在家门前,满腔的思归被灼目的烈火仓促烧尽,将他心头的眷恋断了个干干净净。
孟旧柏已很久没有再撕开结痂的伤处,如此细致地窥探血肉纹理了,他一如十五岁时抱着双膝道:“小回,七年了。我总是梦见阿爹站在火海中浑身是血,他伸手掐着我的咽喉叫我报仇,可是每当我问他仇人是谁,他的身影便如灯烛一般灭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苏无回右臂上仿佛又传来被火舌舔舐的疼痛,仿佛又瞧见那些人掰开他的嘴巴强行灌药,然后他们站在一旁瞧着他蜷成一团忍着摧心裂肺的毒,瞧着他体内的真气似幻化成一条条水蛭钻入心肺,游荡啃噬,来回不休然后爆裂,毒素随着他强行运气宛若荆棘在周身游走,将他的筋脉绞成废墟,他再也没有力气提起手中的剑,耳边逐渐交织起刀剑声与血肉撕裂的声音,这一切逐渐又被火声吞没,涤荡,就像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断壁残垣里拼尽魂魄里最后力气睁开眼的少年,朝着跪地嚎啕的少年伸出染尽血色的手,身后风火烈烈无止休吞噬着一切。十五岁的苏无回从鬼门关挣扎出一口声息,将那封拜门帖递到了孟旧柏手中:“你……终于……回来了,阿庭。”
那没有落款的帖子上只写了一句话:汗青万卷,寒铁三尺。
“小回,我在外头遇见涑河山庄派出去找易溪亭的人了。”孟旧柏已收敛了方才裂痕般的神色,靠在椅背上,“若当初易溪亭收到的信上也写了这句话,他八成是凶多吉少了,你……没有告诉易小凉么?”
苏无回摇摇头。
孟旧柏极快地恢复了拓落不羁的神色,起身踱了几步:“小回,你这次找我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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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是薄暮耿耿掩炊烟,易小凉牵着马站在村口似远归人近乡情怯一般四下环顾,一旁草塘里蛙声起伏,有稀疏寥落的村民下田缓缓归来。目及之处不过是寻常村子,为何那人要约到此处一叙,究竟又是谁找她一叙,如今她浑无头绪,除了先在葛家庄落脚等着也别无他法。
易小凉牵马行了几步欲要跟前头的一个汉子搭话:“这位阿兄……”
那汉子回过头来,些许浑浊的眼神茫然了片刻似火苗陡然稳住,厚唇咧开笑,说了一句让易小凉摸不着头脑的话,他道:“你可算是回来了。”
“可算是?回来了?”易小凉心下过了一遍这几个字,不觉疑惑,“阿兄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怎么叫阿兄。”那汉子先是责怪一句,遂笑得开怀迎过来,熟络地伸手牵过易小凉的马,“阿花这是说得什么话,我哪能不认得你,怕是你要不认得我了。”
“阿……花?”易小凉拧着眉头,关心的重点直接跑偏,心道这破名儿跟老纨绔一脉相承,“阿兄怎么称呼?”
汉子连连摇头,语气颇为自嘲:“阿花你是出息了啊,我怎么还指望你能认得我,我是你山生叔,怎么还一口一个阿兄叫着。”
易小凉一边留心记着路径一边问:“山生叔,我们现在去哪儿?”
“阿花啊,你总不能连相依为命的阿婆都不认了吧。”山生责问道,“你阿婆盼着你回来都快盼瞎了眼,你个没良心的。”
易小凉顿时觉得冷风嗖嗖入颈,脚底板窜上一阵凉意来,她阿婆在生下她娘亲秦素时便过世了,如今都多少年了,真要盼着她回来也是个相当精彩的鬼怪话本子了。
“呦,阿花回来了。”一旁经过的扛着竹耙的妇女亦热情地跟易小凉打招呼,满面淳朴浑然不假。
若是认错,一两个人认错还说得过去,可这一路行来,凡是村里遇见的无论男女老少皆熟稔地同她打招呼,仿佛她本就是生活在葛家庄外出归来的人一般,可这些人她分明一个都没见过!
这是扎进狐狸窝了?易小凉满脑子从前看过的山精鬼怪故事,揣着一肚子的困惑掏出绯花跟山生道:“山生叔你见过这个东西吗?”
山生扭头瞧了一眼:“没见过,这是啥呀阿花,你在外头赚下的宝贝?这个值多少钱?不是我说你阿花,银子够花不就行了,别成天的往外跑,你阿婆年纪大了。”
山生叔将她领到了一处院子前,院子里佝偻的身影正在扫着地。
“阿婆?”易小凉试探着唤了一声。
阿婆回头一瞧,顿时泪眼婆娑,扔了笤帚将她拉进屋里。
屋里院子里巡视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阿婆一口一个阿花叫着,仿佛她就是阿婆离开多年的亲人。易小凉心中疑窦丛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开始尽职尽责地扮演者阿花。
阿婆收拾了一桌子饭菜,招呼易小凉吃饭,易小凉试探问:“阿婆,您会不会认错人了?”
阿婆笃定道:“我还能认错你吗?你右肩上有道巴掌长的伤,是那年砍柴时划的,有还是没有?”
易小凉摸着右肩沉默不语,她肩上的确有条伤疤,但那是剑伤,可即便如此这阿婆又是如何知道她肩上有伤的?
阿婆催促道:“阿花快些吃,天色不早了,吃了回房休息,夜里别出来,外头不太平。”
这话说的易小凉脊背发凉,这阿婆该不会是什么成了精的精怪吧。
回了房间,她试图寻摸出点儿蛛丝马迹来,可奈何这房间除了一张床别无他物。她和衣躺在床上,手中握着苏无回送她的那柄扇子,外头月色晦暗不明再加上风声大作,倒是个遮掩一切的绝佳时机,她翘着腿等着夜色掩映下四方鬼怪出没。
风声不息,忽而似有枝桠断裂之声,又有门窗吱呀声,仔细去听却又只剩了风声呼啸,乍起又落下,若是一直持续呼啸便罢了,可间歇停歇后又倏然尖利,尤似山头山有人捏了嗓子不成调子地泣,教人一颗心上上下下跳了跳。
易小凉抖开扇子瞧着打发时间,缓缓从扇面瞧到扇骨,谁料想透过扇骨的间隙突然瞧见留有一丝缝隙的门外仿佛有个人影,隐约一双眼睛与她撞了个结实。她一骨碌坐起身来,浑身汗毛刺棱一下子立起来。
那人何时来的?!
她抓起扇子开门去追时已然落了下乘,只见人影极快地隐匿于夜色,她掉头寻去阿婆房间,贴着窗缝瞧见阿婆正点着蜡烛纳一双鞋底。
想来是她想多了,今日分明试探过这阿婆并不是身怀功夫的,易小凉轻声挪步往回走,抬头竟然发现自己房里缓缓亮了起来,有人在里面点了蜡烛!
她一脚踢开房门将手中折扇旋了出去,直击那人后心,那身影闻声回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