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到蓉城已快大半个月。
谢昳与翠枝在客栈,租了两间房住。
没有远虑近忧,谢昳心情好的时候,甚至还会出去游玩一圈。
蜀郡自古出了名的繁华,蓉城地处蜀郡中心,更是富庶通天。
物价是小小奉县不能比的,把翠枝急坏了。
看着银子只出不进,整日忧愁叹气。
她可太害怕回到,拿脸盆换米的日子。
奈何始终找不到活计,这就叫船迟偏遇打头风。
蓉城人讲究,那些请得起帮工的人家,名额都是靠内部关系拉的,人家不信陌生人。
干什么都是,知根知底的好。
一听翠枝是外县人,直接摆摆手拒了。
被退了快二十次,翠枝急得上火,嘴里长了火泡。
谢昳看不下去,把她驾到郎中那里治疗,她又心疼花出去的银子。
跟她讲:银两,够用就行,多了就让人变成守财奴。
但她是个闲不住的人。
某日风风火火的跑进来,对谢昳道:
“沈大哥,方才客栈伙计吃早点时,说城西两里地外,有个吴员外正在招琴师,报酬还可以,你要去试试吗?”
给人弹琴卖笑?
没兴趣,不去!
“哦,我不会弹琴。”
谢昳在躺椅上翻个身,捡起旁边读了一半的杂文,继续看。
书被抽走,翠枝笑话他,
“还骗人!你如何不会?翠红那小蹄子,当日从你那诓来一本琴谱,在我面前不知炫耀过多少次呢!”
谢昳扶额,又被原主这老实人给坑了。
摆摆手。
“改日吧。”
改日等她忘了这事,就不再提了。
“啊!”
翠枝捂着嘴,谢昳望她,问怎么了。
翠枝不好意思,赧然一笑。
“可是刚刚,有人去报名时,我已经拜托人家,把你的名字也捎上了......”
谢昳再次扶额。
到了才发现,招的是教琴的先生。
报酬一般,还有不少人到场候着,不难理解。
琴师,若是名声在外,自然一曲千金,可大多数都是普通人。除了待在秦楼楚馆,或给大户当内客之外,能去的场合甚少。
吴府给的酬劳一般,却是个稳定的差事。
琴师这种无甚保障的行当,教书先生是不错的空缺,往外说,名声也好听。
一眼望过去,人群里不乏有名的琴师。
谢昳心头的微妙感加剧。
也罢,就当是来逛逛。
吴府不算大,里面的格局却十分讲究,假山、鱼池、飞阁、连廊应有尽有,园子虽小却别致。
吴员外大概四十多岁,心宽体胖,客客气气。
同时跟这么多人交谈,还能让每人都觉得没有被他冷待,这人有几分本事。
笑眯眯的开口。
“多谢各位先生对吴某的厚爱,你们能来捧场就是给吴某最大的面子。
吴某惭愧!若是家财万贯该多好,就可让所有先生大展才华,可惜吴某家产有限,只请一位先生。先生们都如此优秀,非要选一个出来实在是太为难吴某。
先生们可有何妙计?”
“吴老爷何必何难!我等到此处以艺会友,意在结交高雅之辈,不管谁留下,大家心里都高兴的。”
人群中皆是附和之声。
这话刺耳,听得谢昳直想笑。
眼红差事,却非要装成清高不屑的姿态,像极了前世朝堂那群,表面对皇帝忠贞无二,背地却偷偷给他送礼的官员。
谢昳扫一眼出声之人,嘴角笑意更深了。
这人刚才,在人群中置问谢昳:琴都没有还来凑什么热闹?
语气可比现在盛气凌人的多。
谢昳自然没打算买一张琴,今日来这里都是意外之举,所以空手到场。
谢昳想低调,偏遇见的是显眼包。
那人大约看见谢昳身上发白的旧袍,觉得谢昳不理会他是因为寒酸自卑,愈发得寸进尺,直接对周围人猜测:
怕是穷的连琴都当掉咯!
引得四周全是鄙夷的眼光。
谢昳淡定自若。
鄙视的人群中,有一个人例外,没有随大流对谢昳指指点点。
话里话外都是惋惜,摸着自己的琴对谢昳说:
“琴不分贵贱,但适合自己的,就只有一把,你怎么连自己的伴儿都拿去当掉?
唉!你迟早要后悔的。
这世上没有完全一样的两张琴,失去可就再难遇上了。”
谢昳的眸色终是黯淡了几分。
虽然他觉得,大可不必痴醉于琴本身,可他之前确实拥有不少张琴。
最顺手的那张,临死之前还弹了一曲。
当日毒发,混沌间将琴摔到地上,上面的弦还被扯断了,不知道如今还留着没有......
可能随着他的尸身,被烧了吧。
神游间,铮铮琴声入耳。
风撩过帷幔,檀香徐徐上升,亭中一人,正神色悠然的拂着琴。
是张好琴,音色醇厚悠远。
“不愧是琴绝公子,这真是人开眼了。”
又听见:
“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琴中一绝,此生无憾,此生无憾呀!”
谢昳的评价是:
琴技一般,派头十足。
周围这些附和的人,全是随波逐流之辈。
谢昳玩心乍起,存着心思戏弄人。
走到亭子里,表示要与琴绝公子合奏。
琴声戛然而止,琴绝公子气的拂袖起身:
“哼,琴乃高雅之物,弹奏前需沐浴熏香,我不屑与粗鄙之人合奏!”
场面很安静,不少人鄙夷的望着谢昳。
谢昳心里坏笑。
故作伤感的向吴员外问道:
“吴员外家中可有琴?借在下一用,前几日饿肚子,我将琴当掉了......”
四下一片哗然。
没想到他这样理所当然,将卖琴之事说了出来。
“看吧!他果然穷的把琴都当掉!”
“啧啧啧,我等弹琴会客的雅意,都被这穷酸之人破坏了,他怎么还好意思,朝人家吴老爷开口借琴?”
“可不是!丢人,将我等风雅人的面子都扫在地上......”
眼看气氛越发焦灼,吴员外连忙引开话题。
“各位稍安勿躁,承蒙敬意,不才收了几张琴。吴某纯粹是附庸风雅,看不出来收的琴到底如何,正好趁大师都在,劳烦顺便帮某掌掌眼。”
一刻钟,桌上摆了七八张琴,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有的古朴厚重,有的俏丽新颖,各式各样。
“天呐,这是,凤鸣?传闻中四大古琴之一的凤鸣?吴老爷,您这是走了大运气啊!”
“还有这把“玉砌”也是上品,看这漆面,这丝弦!!!这得花多少钱呐!”
有人摇头晃脑:
“今天还真是好日子,前有琴绝公子雅音可闻,后有古琴芳迹一睹。”
“可不是嘛,若不是......”
接话的人,朝谢昳看着,意思再明显不过。
就是你一个,破坏了这优雅的氛围。
谢昳走过,摸起了角落边,一个通体乌黑的琴,随便拨了几弦。
琴音喑哑低沉,似是无力。
“咦?他们怎么把这个也拿来了?”
吴员外看到这张琴,面色微露尴尬。
“这张琴,收的时候只觉得颜色挺别致,可惜拿回来后过才发现,它根本不能弹奏。之前问过不少修琴的师傅,都说这琴本来就是哑的。
虽不能用,扔给柴房到也可惜,就放在角落。
没想到下人把它个也拿来了。”
谢昳抱着黑琴,对吴员外说就选这张了。
吴员外不好意思,让谢昳用那把呼声最高的凤鸣。
谢昳摆摆手,抱着琴径直走向琴台。
不少人嗤之以鼻,窃窃私语,嘲笑说马上有人弹棉花咯,真是有辱斯文。
谢昳将琴摆正坐下来,手起拨弦。
铛、铛、铛......
前几个音松散漂浮,都算不上调子,更别说优美动听了。
吴员外干笑着圆场:
“先生还是换一张吧,这个琴真的一般......”
琴绝公子嗤笑:贻笑大方。
谢昳面不改色,起手间,音调陡然不同。
众人莫名,不知是他手法问题,还是他将琴调好了。
只听得,琴音变得清透饱满,音色似玉珠滚滚下沉,圆润铿锵。
低沉处浑厚悠扬,高亢处晶莹纯净。
有金戈铁马气吞山河之势,也有幽谷细涧空山鸟语之静,有长河落日塞外孤烟之寂,也有月上西楼灯花烛影之静......
在场之人,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带进,琴音所勾勒的世界里。
韵味悠长,久久不绝。
一曲弹罢,众人回过神时才发现,谢昳早已经将琴打包好,放置原处,仿佛刚刚听到的曲子,是做梦一般。
吴员外直拍手称绝,周围掌声四起。
如果谢昳不说话,那场面会是多么的和谐。
此刻他已是焦点,所有人都注视着他的动静,所以他说的话,周围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他淡笑着,对一旁的琴绝公子说:
“就你的水平还自称琴绝?你这琴不是你自己制的吧。
若你把花在面子上的功夫,拿出一成来琢磨琴技,也不至于糟蹋手里的那张琴。”
“你!哪里来的穷书生,休要猖狂!”
琴绝公子自出名至今,都没被人如此羞辱过,谢昳这无名之人竟如此张狂,让他当众下不来台。涨红了脸,指着谢昳的手指气的直哆嗦。
刚才被谢昳琴声折服的人,此时又觉得谢昳小题大做,太过刻薄。
虽是琴绝公子给人难堪在先,可也没必要把场面弄的如此尴尬,失了风度。
“算了吧,都是误会一场。”
有人站出来劝解。
“就是,也用不着如此斤斤计较吧......”
谢昳似笑非笑,看着说话的和事佬:
“哦?凭什么算了?我与他之间不存在误会。
我的确是个穷酸书生,他讲的是事实,他琴技差劲,我讲的也是事实。
还是说,各位的耳朵,只听得夸奖,听不得真话?”
谢昳分毫不让的态度,扎到旁人。
众人眼见劝说没讨好,反而闹个红脸,果然再没人当出头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