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月光清冷,洒在蜿蜒的江面上,像是给江面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
星海印在江面上,让那艘篷布小船显得十分不真实。就好像,是从天上一荡一荡地划过来的。
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佝偻着腰,伸手捞开了垂下来的帘子,她声音有些沙哑干枯,眼睛上蒙着一层白翳。“姑娘,是时候了。”
夜风搅起水声。
那老妇人说完话后,后退了半步,贴着船身。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有些淡的声音自船舱中响起,“阿嬷,你进来吧。”
老妇人等在船舱外,似是成了一尊雕像。
女人的声音让她的眼睛缓缓动了动,然后是双脚。
老妇人的动作很轻,踩在有些老旧的木板上,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穿过垂下来的帘子,脚下铺满了又厚又软的毯子,更是将人行走的声音吞没。
船舱当中,一盏灯亮起,洒出的熏黄色灯光将桌前人的轮廓模糊地勾勒出来。
坐在灯前的女人穿着一袭红裙,衬得肤白似血。
昏黄色的灯光,让眉眼清冷的人身上多了两丝温度,她抬起头,看向走近船舱的人,那双琉璃色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两转。
“阿嬷。”姜南离放开了手中抱着的黑猫,她下巴微微抬起,整个人往前倾着,看向了走近船舱的老人。
老妇人垂着眼皮,立在灯光下。
姜南离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老妇人的脚边。
老妇人穿着的裤子是收口的,将瘦弱纤细的脚踝勾勒得分明。只是姜南离的注意力并不在老妇人的身上,而是在老妇人的脚边。
灯光洒落,老妇人的脚边本该有一团淡色的影子。
可现在,她脚边空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姜南离眨了眨眼,那双琉璃色的瞳孔当中似有两抹光亮,她看向被老妇人踩在脚底的地毯。
船舱中的地毯都是用柔软的羊毛手工制成的,羊毛很厚,踩上去时会有浅浅的凹陷。
可现在,老妇人身边的地毯并没有半点凹陷,好像上面并没有站人一样。
似乎是察觉到了姜南离的视线。
老妇人有些局促地退了半步,只是姜南离的声音让她的双腿僵在了原地。
“阿嬷,你是跟着我太久了吗?”姜南离吐出一口气,她眨了眨眼,眼中像是染上了一层疑惑,“所以忘了,什么是生,什么又是死吗?”
垂着脑袋的老妇人猛地抬头,她看向姜南离,那双有些苍老的眸子颤动着,像是被戳中了心底最深的一层恐惧一样。
姜南离脸上的神色渐渐淡去,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就那样平静地看着老妇人。
片刻后,老妇人脱力,跌坐在地上。
随着她的动作,老妇人的身体也开始扭曲变换。她身上穿着的衣服也开始变得僵硬,像是从棉布,变成了砂纸。
老妇人不过轻轻一动,衣服上便出现裂痕。
不仅仅是衣服,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开始皴裂。随着皮肤的皴裂,老妇人脸上开始发生变化。挂在头骨上的皮肉变得软烂下垂,像是要从骨头上剥离开来一样。
姜南离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一切,乍看上去,情绪像是丝毫没有波动。
片刻后,老妇人身上诡异的变化消退干净,她抬头看向姜南离,唯有那双眼睛通红,像是泡在血里一样。
姜南离难得叹了一口气,她看向跟着自己好些年的老妇人,“阿嬷,该走了。”
老妇人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她朝着姜南离的方向走了两步,然后突然躬下身子,“南离,我想回家看看。”
姜南离没有动。
就连眉尾微微挑起的弧度都没有半点变化。
老妇人见状,将头埋得更低,她仍旧在絮叨着,像是想要将一颗心剖给姜南离看一样。
“南离,这十来年,我看着你从一个稚嫩的小姑娘,出落成这样的大姑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十来年里,我不曾离开过篷船,无论你去哪里,去多久。我都好好替你守着篷船……”老妇人抬起头,额顶数道皱纹挤在一起,像是被劈开的沟渠。
“南离,我知道规矩,可我求求你,求你让我回去见见阿虎吧。”老妇人跪了下去,可她已经不是实体了,跪下去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姜南离看着照顾了自己十来年的老阿嬷,缓缓坐直了身子,“阿嬷,你照顾我起居十来年,是一场交易。”
轻轻颤抖着的老妇人突然不动了,她猛地抬起头,一双血眼死死盯着姜南离。
姜南离面不改色,继续道,“早在这场交易的最开始,我就将报酬付给了你。现在,您这样说,让我好生伤心。”
说是伤心,可姜南离脸上看不出半点失落的神色,反倒带了两分戏谑。“阿嬷,你跟着我这么多年,应该明白,我领着船上的鬼魂离开是要承受什么的吧?”
老妇人死死攥住了衣角,她的唇颤抖着,牙齿磕在唇肉上,有些疼。
身为鬼魂,不该有痛感的,可老妇人却觉得自己疼得有些难以忍受。
她强忍下疼痛,抬眸看向姜南离,透过猩红的血眼看向姜南离时,面前的女人也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
老妇人张了张嘴,像是还要说什么。
姜南离却是有些不耐烦地掷出一枚铜钱,老妇人认得,那是姜南离挂在腰间,用来暂存鬼魂的铜钱。“进去吧,我送你回去一趟。”姜南离垂下眼,不再去看老妇人。
见自己的请求姜南离应了,老妇人心中大喜,顾不上疼痛,一头栽进了那枚铜钱里。
船舱里重归寂静。
灯光晃了两晃,从原先的黄色,变成了有些刺眼的白。
姜南离站起身,弯腰捡起了那枚铜钱。
铜钱里装了魂后,握在手中时有些刺痛。
可姜南离却像是察觉不到那痛一样,垂眸看着手中的铜钱,片刻后,她笑了一声,将那铜钱重新挂回了腰间。
做完这一切的姜南离转身走向了船舱最内侧。
随着她的动作,垂落下来的红裙轻晃,一下一下打在姜南离的小腿上。
姜南离停在了床前。
床上堆满了白色的毯子,看上去松软又温暖。
月光从圆形的窗户中洒落,姜南离垂眸片刻,躺进了堆在一起的毯子当中。
厚实的毛毯被压下去了一个弧度。
柔软的毯子将姜南离整个包裹,只留下半张侧脸。
而她腰间坠着的那枚铜钱,像是笼上了一层幽蓝色的光,贴着她的腰线,在白色的绒毛之间,一明一灭。
那一明一灭渐渐和篷船上方的星光趋于一致。
姜南离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她的呼吸变得缓慢,缩在厚实的毯子中央,几乎看不出胸前的起伏。
笃——
笃笃——
笃笃笃——
静默无声的夜里,一下一下叩响船板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楚。
风从篷船上方吹过,姜南离闭上的眼皮动了动,她睁开了眼,琉璃色的眼眸里带了一丝初醒时的茫然。
“阿嬷。”姜南离下意识地喊出声来,等到她眼底的茫然散去,姜南离才有些恍然地想起,照顾她的阿嬷已经死了。
照顾了自个儿十来年的阿嬷,已经死了。
她死于逐渐苍老的身体,死于日渐萎靡的精神,死在这艘晃晃荡荡上不得岸的船上。
再不会有人半夜提着一盏油灯,站在船舱外,声音苍老却又坚定地安慰姜南离。
“南离,别怕,我来应付那水鬼哩。”
姜南离坐起了身,被她压在身下的毯子也皱成一团。
随着她的动作,坠在姜南离腰间的那一枚铜钱贴上了她的腰线,微微的灼热之感顺着她的皮肤传遍全身。
姜南离的脸色倏一下变淡了。
她伸出手,将那枚铜钱扯得离腰远了些。
船舱外的笃笃声仍旧不急不缓地传来,姜南离随手从床位摸出一条宽大的白色围巾,将自己整个包裹起来。
她赤着脚踩在地板上,随着那笃笃声,走出了船舱。
就在姜南离踩在船板上的那一瞬间,催命一般的笃笃声倏然停止了。
姜南离垂眸看向水纹,夜里风不大,只把江水吹得有些皱,皱起的江水里,仍旧倒映着满天的星。
只是在映出的星星中央,漂着一张有些惨白浮肿的脸,看上去,有些渗人。
姜南离停在了船边,垂眸看向那张闭着眼的面皮。
那张面皮漂在水面上,随着水纹晃荡,像是刚刚的动静不是它搞出来的一样。
姜南离耐心告罄,弯腰从船边的木箱子里摸出来一个浑圆的石头,她握着那石头,在手上抛了两抛,然后猛地掷向了那张白色的脸皮。
石头入水,激起一簇水波。
那张紧闭着眼睛的白色面皮也猛地睁开了眼,张开了嘴,露出了两排森森的牙齿。
“姜丫头。”那两排白色牙齿磕在一处,发出细微的声响,有些尖厉的声音和呼呼的风声卷在一起,听得人耳根发硬。“今儿怎么是您亲自出来?”
姜南离没说话,垂首站在船侧。
那张白色的面皮见得不到回应,像是有些没趣一般地从水中升了起来,水纹漾开,有水珠飞溅。
姜南离微微侧开身,避开了那些飞溅的水珠。
而那白色面皮的水鬼却是怪笑出声。那双没有眼白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姜南离腰间的铜钱。
“哦——”水鬼声音拉得极长,刺耳不已,“原来是老太太死了。”水鬼哼了一声,平日它来寻姜南离,总是被那老太挡回去,早就看那个老太不顺眼了,如今那老太也成了鬼一只,水鬼自是觉得心里痛快。
姜南离的眼底冷了两分。
可那水鬼却是不在意,他看看看姜南离,又垂头看看那枚铜钱。
“姜丫头,她死了你不送她走,怎么还把魂给撞进铜钱里了?”水鬼说话时带着不怀好意地笑,它的视线在姜南离身上滴溜溜地转着。
它知道姜南离明白自己要说些什么。
可这水鬼偏偏不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反倒是顾左右而言他,像是要用一把钝刀子,割下姜南离的肉来一样。
“我猜猜?”水鬼转了两圈,身上的水珠溅在了船边,姜南离半垂下眼眸,视线落在那滩深黑色的水渍上。
“那老太太,这些年都盼着能回家去吧?”水鬼的笑声难听又怪异,让人有些发毛,“她对你好,不过是害怕你以及有事儿求你罢了?”
“我这个同你说不上几句话的水鬼都知道,姜丫头你要是将人魂带离死地,承受的可是烈火烹烧心肺的疼痛,那老太婆难不成会不知道?”
“她知道,只是不在乎罢了。”水鬼脸上的笑渐渐隐去,他看向姜南离,眼神直勾勾得,像是要从姜南离脸上欣赏欣赏痛苦的神色一样,“她无所谓你要经受怎样的痛苦,就算照顾了你这么多年又如何呢?还不是不管你死活地想要回自己的家乡去?”
那水鬼半模糊的身子往前探了探,像是想要爬上船一样。
“姜南离……”水鬼的声音难听极了,他的上半截身子往前探着,像是要凑到姜南离脸前面一样,“人啊,都是这样没意思的,不若我送你回你的家乡……”
如何两个字还没有从那水鬼的喉咙里冒出来,便戛然而止。
那水鬼仍旧保持着上身前探的姿势,它不觉得疼,只觉得腰间有些凉。
缓缓低下头去,水鬼才发觉,自己和江面相接的下半截身子上,竟是出现了一道裂痕。
直到这时,姜南离才缓缓开口,她声音凉似初春江水,“你在这江里的时间差不多了,如果不想离开,我也不介意让你在这江里长眠。”
水鬼脸上的戏谑渐渐淡去,他动了动嘴巴,惨白的皮肤有些艰难地将两排利牙包裹上。
姜南离抬头看向水鬼,那双琉璃色的眼睛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她就那样静静地看向面前的水鬼。
水鬼心中突然打了个突突。
他只是循例上来找点乐子,并不想折在这里。
几十年的时间终于要熬过去了,他不能再忍受江水下方寒冷孤寂的岁月。
那只水鬼无声地沉入了水底。
姜南离沉默地看着江面重归平静,与天相接的地方隐隐泛起光亮。
不知过了多久,姜南离动了动身子,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张黄纸。
黄纸被她夹在双指之间,只见姜南离晃了晃手腕,那簇黄纸便腾一下燃起了火苗。
姜南离松开手,被火舌舔卷的黄纸随风飘开,像是一只枯叶蝶。
而在不远处的帕镇,一只胸脯高挺,鸡冠血红的大公鸡仰起头,喔咯咯地叫了起来。
放个下本的预收,感兴趣的点点收藏呀~鞠躬
*
池酒酒透过满目的火光看向面前执剑走向自己的男人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姥姥夸赞她的话。
——寻常狐狸从出生到修炼出九尾,动辄上千年,可我们小九,不过四百年就修炼出了九尾,当真是狐界英才。
什么狐界英才啊,不过是个狐界蠢材罢了。
她竟是信了面前捉妖师的话,不惜以自己的九尾为媒,炼出丹药赠与他,只为同他长相厮守。
笑话。当真是个笑话。
池酒酒失去意识前,看着自己被吊在城楼外,由着百姓唾骂。
而她从前心心念念的爱人,将她扒皮抽骨吊在此处的爱人,正站在城墙之上,受万民敬仰。
*
池酒酒以为自己会死,却没料没死成,眼睛一睁到了一处仙府。
仙府主人的侧脸同那杀千刀的捉妖师有九成相像。
原来这世间哪有什么捉妖师,只有下凡历劫的霈尘仙君。
说来可笑,从前在人间,池酒酒心心念念便是嫁给捉妖师。
可现在,两人却像是掉了个个儿。霈尘仙君说着要娶她,可池酒酒只想回自己的狐狸洞。
同霈尘仙君府邸相接的龙吉仙子来劝池酒酒,还给池酒酒看了她同霈尘仙君的天定亲缘。
池酒酒看着那个自己,竟是欢欢喜喜地等着嫁给霈尘仙君。
在那之后,霈尘仙君又为了自己的小徒弟,要剜她双目,要取她九尾炼丹。
那个池酒酒终是心灰意冷,远走蛮荒。
而这时,霈尘仙君才后悔万分,竟是剔去仙骨追去蛮荒。
蛮荒里,霈尘仙君又是剖心剔骨,又是剜眼明志。
“池酒酒”终于心软,同那霈尘仙君经历纠葛,终成美眷。
……
“您同仙君虐恋情深,终得善果。霈尘仙君爱你极深,只是如今尚未察觉。小狐狸,可不能着相呀。”
龙吉仙子看着明显动容的池酒酒苦口婆心地劝。
池酒酒听了她的劝,嫁与霈尘仙君为妻。
然,大婚那天,池酒酒当着众仙的命,亲自斩断了霈尘仙君的一根仙骨。
“谁同你演那虐恋情深的戏本子。”
池酒酒冷着脸,分明对霈尘仙君没有半分爱恋。
开坑啦,还是和之前一样,晚九点更新_(:з」∠)_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