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不可生私情 第6章 第 6 章

终于到了开坛启封的这一天了，陶然早早地关了店门，要和万九郎喝个一醉方休。

这是一个月圆之夜，二人也不点火烛，就着满地的月光在庭院中间摆了一张矮桌，上面放着几样点心和瓜果。陶然的眼光自然是集中在刚刚挖出来的那坛酒上。

万九郎用仙术封存发酵了一番，八十一天酿出了八十一年的效果来，还未启封就已经是香飘满院了。

待这泛着微微桃花色的酒浆倒入碗中，那一股直醇香浓厚的酒意就已经熏得陶然三分醉了。

一盏下肚，陶然直呼：“我终于知道成仙是什么滋味了。”

万九郎喝着这喝完犹舌尖留甘的佳酿心道，成仙哪有此刻快活自在。他盘算着，等这傻桃精醉了就该回九重天了，这顿酒就当是作别了。

从前只有持鉴天师与他对酌，后来就是这个不谙世事的小桃精跟他举杯同饮，过完今日，往后只能独酌了。

看着陶然执壶欢饮的样子，想到持鉴天师可曾有过片刻这样纯粹的欢愉？

凡间朝夕相处小半年了，九重天上算起来还不到半日，回去依旧是从前的光景，威严清冷的九霄宫，敬而远之的仙僚，再无人相伴的瑶池。

神仙？也好无趣，听着陶然的聒噪，万九郎有些理解了那些喜欢呼朋引伴的仙僚了。

“万家哥哥，这酒真好喝，怕是神仙喝了也得醉，我想给它起个名，叫‘神仙醉’好不好？”陶然喝多了话就更多。

“这等美酒怕是神仙也喝不上，倒是醉了你这个傻桃精，我看不如叫‘桃花醉’。”

“对呀，是我用桃花酿的酒就该叫’桃花醉’的。”陶然不无得意地说：“不知道神仙喝的酒是个什么滋味，等我成仙了，一定把最好的仙酿拿来，给你也尝尝好不好。”

万九郎笑而不语，最好的仙酿也比不上桃花醉。

二人从日暮时分直喝到镇上灯火俱灭，一人躺在一把摇椅上在院子里晒着月光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万家哥哥，再过些天就是七夕了，我听说七夕是要拜织女的，到时候我们也拜。”

万九郎在打算今晚就回天庭的，便没有应承：“那是女子求女红手艺的，我们拜了作甚？”

“反正是神仙就拜一拜吧，说不定她能保佑我们酿酒技艺更精进呢”陶然锲而不舍。

万九郎不答，他有些动摇，横竖这一日都是休值的日子，明日朝会上值的时间在人间算起来正好是除夕之后。

要不索性就留到那时，横竖已经下凡一趟了，只不要耽搁朝会上值就是了。

“好不好嘛？”陶然黏黏糊糊地央求。

当然不好，若叫织女知道他在凡间拜她，跟仙僚一说岂不是威严扫地，便道：“那是女子拜的，等中秋节我们拜月吧。”

横竖现在月华真君在人间历劫，拜了他也不知道。

“好呀，好呀，我听说中秋节是要吃月饼的？我喜欢豆沙馅、莲蓉馅、五仁馅…”陶然把知道的馅说了个遍。

“嗯。”万九郎含糊地应着，方才他含着心事多喝了几碗，现在已然昏昏欲睡。

“再往后就是重阳节了，我们就酿茱萸酒吧，再像今天这样喝个痛快。”这些日子陶然显然已经把人间节庆烂熟于心了。

“嗯。”

“再往后就是冬至，要吃饺子的，素馅的、肉馅的都要包。”

“嗯。”

“再往后就是除夕了，听说这是人间最热闹的节日了，要把所有的好吃的都端上桌，还要贴窗花、写对联。不过我不敢放炮仗，得你去放。对了，你会不会给我压岁钱？”

“嗯。”

“再往后就是上元节，这是情人约会的日子，我们一起去看花灯，你可千万不能和别人去。还有镇上人太少了，我想去县城看花灯，还要拜城隍爷爷，不然天上的神仙不知道我想成仙。”

万九郎没应声了，过了除夕，九重天上就是第二天了，必得回去上值了，这可不能随便乱应承了。不过好在陶然也醉得不轻，声音越来越低，呼吸绵长起来。

这小子又蠢又烦人要是真飞升了，谁会把他收在门下？如果到时候真没人要，把他收入自己门下做个斟酒童子也不错。

罢了罢了，想什么呢，这蠢桃精的资质哪里那么容易成仙。就是成了仙，必定也是历尽百苦看破红尘，不似现在这般天真可爱，大抵和其他仙僚一样，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陶然酒醉正酣,忽觉周身笼罩在一层银辉之中，睁眼一看竟不知身在何地，万九郎也不见了踪影。

才要喊“万家哥哥”却见当空一道银辉色的身影笼罩在上空，这满地银辉便是此人发出的，这银辉并不刺目，却也让人不敢直视。

陶然心中了然，这是遇见神仙了，连忙纳头就拜。那神仙高高在上，也不用他许愿便将他的心事洞彻明了道：“小桃精，你想修仙却慧根不足，我有一法或可成全你的心愿，你且附耳过来……”

“嘭嘭嘭”阵阵敲门声把陶然的神仙梦给打断了。

他迷茫地睁开醉眼，还是置身万家酒舍的院子里，哪里有什么神仙，皓月当空照着残羹点点的酒桌，和正在酣睡的万九郎。

敲门声一阵接一阵，陶然恐吵醒了万九郎，忙穿了鞋子，卸下临街店铺的一扇门板，不高兴地问：“谁呀，三更半夜的要不要人睡觉了。”

门才打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身影“呲溜”一下从他手下蹿了进来，陶然点燃烛火一看，居然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

梳着两个冲天辫，坐在酒桌的凳子上脚还悬空着，老气横秋地招呼道：“听说你这里卖好酒？有什么好酒只管上来。”

这孩子眼生，至少镇子上是没见过的，陶然蹙眉：“你是哪家的孩子？你爷娘也真是的，三更半夜打发一个孩子来买酒，心真够大的。”

一面说一面伸手：“酒葫芦呢？”

那孩子头一昂，显出一副与年纪不相符的颐指气使：“有好酒直接上就是，若好，我就买你三大坛。”

“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陶然不满地嘟囔：“我给你一块糕点，你赶紧回去吧。”

“你怕我不给钱怎么的？”那孩子不高兴一扬手，一个银元宝就拍在了桌子上。

平日里镇民们买酒的钱多是铜钱或碎银子，这种银元宝还只在财神的年画上见过。

陶然顿时就想起了方才的梦境，有些不可思议，手上也就鬼使神差地把两坛酒摆上了桌。才要摆碗斟酒，那小孩却甩开他的手，豪气地抓起酒坛直往嘴里灌。

这酒坛可不算小，足有西瓜大小，就是成年壮汉怕也得两三个人才能喝完一坛。

却见这小孩咕咚咕咚地喝完一坛，又抓起了第二坛，说起来，这孩子的小身板还没有这两个酒坛子大。

陶然心下了然，禁不住心脏怦怦直跳，那孩子喝完两坛也显出了醉态，两眼通红道：“果然好酒，名不虚传，还有没有更好的？”

“有…有…你等着。”陶然的声音开始发颤。

他强压着激动转身进了后院，万九郎酒醉正酣，完全不知道眼下发生的事。

此刻夜已深了，更深露重带了些许凉意，陶然脱下身上的外衫盖在万九郎身上，轻手轻脚地拿了那喝剩的半坛桃花醉。

厅堂里，那孩子依旧醉醺醺地等着陶然上酒。

陶然强压着内心的激动，将酒倒进碗里，发颤的手还是把酒撒出来许多，他端着酒一步一步走到小孩跟前。

学着梦中神仙所授，顺势一跪，双手端碗恭敬地递给那大模大样等酒的孩子。

那孩子两坛酒下肚早已是醉态必现了，醉眼朦胧地伸手接碗，哪里注意到陶然的小动作。

陶然跪在当下，心中默念“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那孩子端酒入喉直呼：“果然好酒，天上人间难得一遇的上品，再来两坛才算痛快。”

话音刚落，陶然三个响头也叩好了，那孩子忽地站起身来，酒也醒了大半：“混账东西，你胆敢算计本大仙，你好大的胆子。”

“请师父教诲。”陶然虽被训斥，却是满脸喜色。

他拜师辞也说了，头也叩了，那孩子也把拜师酒喝了，这算是师徒礼成了。梦中神仙所说果然一点不差，看来自己还是有慧根、有仙缘的。

那孩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在屋里转来转去：“这可如何是好，老夫降妖除魔数万载，却被一个小精怪算计了，劫数啊！劫数啊！”

不过木已成舟，生米也煮成了熟饭，那孩子焦躁了片刻只得道：“罢了罢了，小妖怪，你随我回九重天，回天庭再慢慢收拾你。”

这过程也太快了，陶然愕然，他以为从拜师到成仙怎么着也是千儿八百年的，这算一步登天。

可是，他还想守着万家哥哥一辈子，完了再成仙也不迟，迟疑道：“啊？现在就去九重天？这么快？”

“不然呢？让你这个劣徒流落凡间，闯了祸我陪你一起担责？”那孩子没好气地说。

“还不快走，天门值守换岗就一盏茶的功夫，错过了时辰，你上了九重天第一件事就是受罚。”

陶然愣了，早知道拜完师马上就要上九重天，那至少也要等几十年，陪万家哥哥过完这一生之后再拜了。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瞬间就红了眼眶：“那我去跟万家哥哥道个别。”

“道什么别，舍不得人间就别修仙了，凡人那几十年根本不够看的。”那孩子哪里容得他啰嗦。抓着他的手，脚踩祥云凌空而去，自己倒是没忘记顺手拎走那半坛子桃花醉。

陶然站在云头上回头往下看，只见万九郎盖着他的外衫在躺椅上翻了个身，依旧睡得恬静。院中杯盏还是之前的模样，另一张本该他睡的躺椅空空如也。

陶然顿觉有好多事没来得及做，早知道就该把喝剩的杯盘收拾干净了，万家哥哥醒来不见了自己，只剩满院狼藉。

前几日就说要把被褥晒晒，床单洗了，都是自己磨磨唧唧一直拖着没有做，水缸也见底了，昨儿下午就该挑满。

都怪自己贪酒，非要等天亮了再挑，这会子也挑不成了，好像连酿酒的桃花也没给万家哥哥留下……

对了，前些日子就许诺要送给万家哥哥的桃木簪，已经成形了，只是还没打磨精细，要是自己少贪玩，多下点功夫早就该完工了。

虽然这只桃木簪还是粗糙的模样，陶然也想留给万九郎做个念想，可云头已经越升越高了。

万家酒舍的院落早已看不见了，连小镇子也只剩一个小点的模样，纵是扔下去也只能落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

然后整个山川大地也缩成了一副小小的画卷，再然后，脚下一片云霞，回首不见人寰。

陶然才发现原来飞升的心情是惆怅伤感，这是他做精怪时从未有过的情绪。

万九郎一觉醒来不见了陶然的踪迹，用神识搜了方圆百里也没有陶然的身影。

陶然孩子心性贪玩又好新鲜，昨夜絮絮叨叨的闲话中好像还央求自己带他去哪里玩，也不知道自己应承了没有。

有他在断然没有什么精怪能不留痕迹地掳走陶然，唯一的可能是自己走了，也罢，相识一场就缘尽于此吧。

这一趟下界虽未寻到持鉴天师的一抹痕迹，但这一面之缘也是一段奇遇。

百年后若得翻阅这傻桃精的卷宗，但愿记载的是“某地有桃树悟道成精，但慧根不足，未得仙缘，生平不功不过，于某时终寝于某地”。

而不是“某地有桃树悟道成精，但慧根不足，修旁门左道，害人性命无数，为祸人间，于某时被某高人镇压于某地，永世不得翻身”。

罢了，人各有命，神仙都难逃天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当然，此时此刻的万九郎怎么也想不到九重天上一年的光景，这只傻桃精会跪在九霄宫的公堂上受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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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万九郎（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