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桌酒是给方修竹践行的,是陶然见过的最丰盛的宴席,方修竹和李崇在桌上客套寒暄,陶然插不进嘴,索性满足一下口腹之欲。
直到方修竹在桌底下轻轻踩了他一下,陶然才抬起头来,听方修竹道:“我即日就要返京,恰好看上了两位北疆商人出售的一块和田玉,倒是一件极品,我正好也需要一件好物赠予一个要紧的人,可那北疆商人要价两万两白银,方某是来奉陵主持科考的,并未随身携带那么多财物。想请李大人做个保,先付五千两,剩下的等我回京了再派人送来。”
只要不跟李崇理论公务,他便是一副笑脸迎人的模样,“好说,好说,方大人也不必要李某做什么保了,李某自掏腰包买下来就当孝敬方大人了。”
方修竹摆手制止:“李大人年长我十多岁,可担不起孝敬一说,况且数额巨大,别给有心人落了话柄,扣上一个索贿受贿的帽子。”
李崇也觉得方修竹跟他不是一路人,犯不着上赶着跟他赔笑脸,便打着哈哈道:“方大人清高,下官也就不勉强了,给方大人做个保就是了。”
身旁的阿青“啪啪”拍了两下手,门外就有仆从带着两名北疆商人进了屋,虽然也是汉人长相,但是皮肤常年受风沙侵袭到底看起来跟中原人不一样。
方修竹指着李崇道:“二位怕我这个外乡人拿了玉一走了之,这座上的可是奉陵知府,有他作保你们可能放心了?”
北疆商人互相商议了一番,掏出一个锦盒来。
旁人听不懂,陶然却没有障碍,哪怕猫狗吠叫他也能听懂。
“钱都付清了,为什么非把我们叫到这儿来交货?”
“管他呢,横竖多付了一倍的钱,就当跑腿了,可千万别说中原话,不然多的那一倍钱就没有了。”
阿青接了锦盒递给方修竹,陶然也伸长了脖子看新鲜,方修竹说这块玉要送给一个要紧的人,不知道是什么人,有多要紧。
方修竹没有接,示意阿青把锦盒给李崇过目:“多亏了李大人做保才得以将此玉收入囊中,请李大人先过目吧。”
李崇打开了锦盒,他见过的珠宝无数,这块玉好虽好,但不值两万两啊,便做起了顺水人情,训斥那两位北疆商人:“大胆奸商,就这破玩意你敢要两万两?小心我治你个坑蒙拐骗罪。”
其中一个北疆商人急忙分辨,脱口而出的是字正腔圆的中原话:“大……”
话还没出口被身边的同伴暗地里碰了一下,提醒他不能说中原话,于是又改口用北疆的口音说:“大人,冤枉呐!我明明叫价二百两。”
李崇身边的师爷道:“你这北夷,行走中原难道不会中原话。”
阿青接口道:“他说他万里迢迢把货物带过来一路花费也不少,两万两不算贵了。”
李崇拎起那块玉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嫌弃道:“五百两不能再多了。”
陶然也借机看了一眼那块莹润洁白的玉,雕成玉叶蝉鸣的样式,打着青黛色的流苏络子。
陶然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那枚云纹长命锁,也是和田玉的,当初万九郎从神像上摘下来送给他的。
原本也就是乡野村民挂上去祈福用的,粗糙又简陋,不过是得了几百年仙境的滋养,显出凡品没有的灵气来。
陶然纵是不识货也能对比得出那块玉叶蝉鸣珮更精致,成色更好,不知道是谁有福气得方修竹所赠。
李崇对方修竹道:“方大人这些刁民坐地要价实在太荒唐了,照我说五百两就足够了,敢不依直接拉上公堂一顿板子就老实了。”
“李大人为一方父母官可不能干这种仗势欺人的事,价格是我们已经谈妥的,都说千金难买心头好,只要够喜欢,便是要价千金也值得。”方修竹道。
李崇原本只想做个顺水人情讨个好,谁知道方修竹出口就是“仗势欺人”,李崇也懒得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来。
嘴上称赞:“方大人高风亮节下官佩服。”心里想的是,京官就是好糊弄,害我白担惊受怕一场,说什么天资聪颖的少年才俊,连个市井商人都能把他耍得团团转。京中传信说他公正廉明清正似竹,要真如此,能信手花两万两买个玩意?京官那点俸禄才多少?
一顿饭下来,算是把李崇的底细摸清了。
剩下的便是回京请旨审查了,这些陶然便参与不了了
二人离席后,谁也没察觉那两个北疆商人又摸回了官邸。
他们用字正腔圆的中原话对李崇道:“大人刚刚那种成色的玉佩我们还有,您要的话五百两卖给您也使得,要是要得多还可以再议价。”
师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走走走,我们家大人是用买种货色的人吗,你骗骗京官就得了,敢把主意打到我们家大人头上来,我看你们是想吃板子了。”
北疆商人吃了一鼻子灰,正要走,李崇却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对劲,叫住了二人:“诶诶,你们会说中原话?”
“嘿嘿,要做买卖语言不通哪儿成啊。”北疆商人讨好地说道。
“那你们刚才怎么不说中原话?”师爷也觉察出了不对劲。
“刚才买我们玉佩的大人多给了我们一百两银子,说李大人是咱们北疆的故人,让我们说北疆话讨李大人开心。”北疆商人说罢又冲着李崇说了几句北疆话。
李崇脸色一变。
最终没躲过离别的时刻,陶然觉得刚下船的那会儿分别的时候只是有些舍不得,喝完方修竹的那顿酒之后他再想到分别便心中刺痛,而现在他竟生出了不想走的冲动。
他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方修竹哪里看不出来,调笑道:“叫你跟我回京你又不愿,这会儿在这儿伤离别。”
“为什么不是你跟我回山?”陶然颓然坐在路边想任性一回,京官再好,好得过神仙?
方修竹揉了揉陶然的头顶:“好了,别不开心了,又不是不能再见了,不过李崇这件事是当务之急,耽搁不得,等我料理完了一定去十里峰找你。”
陶然听着就更难受了,凡人见到的十里峰和他所在的十里峰根本不在一个纬度,去了也见不着,这一别就是再也不见了。
横竖再也见不着了,也无所谓什么面子啊、形象啊,陶然提了一个刁钻的问题:“你的玉佩是要送给谁的?”
方修竹像是就在等着他问这个问题,故作神秘地说:“那当然是送给心上人。”
心上人?陶然恨自己嘴欠问这么一句,弄得更不开心了,也好,不然不知道要耗到什么时候走了。
也罢,他是凡人躲不过结婚生子的,人间一趟了了情劫,混到了吃喝,认得了这一位妙人多了一段奇缘,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陶然站起身来,掸了掸不存在的灰,从袖子里化出那支揣了许久的桃木簪递给方修竹,“我比不得你有钱,送心上人那么金贵的东西,只有一支木簪给你做送别礼物了,别嫌弃。”
方修竹接过簪子在指尖摩挲着,虽然只是一支木簪,到底是仙家法器,触手生温,方修竹把玩了一阵子又将它退还给了陶然。
“还真嫌弃啊?”陶然脱口而出,难道日后不相见,连昨日留一线都不要了?
“不是嫌弃,只是现在不要,这次我送你一个小物件,下次你再送给我,这才叫礼尚往来嘛。”方修竹笑着掏出那只锦盒交到陶然手里。
陶然诧异地拿出那枚玉叶蝉鸣珮,在阳光下发出通透莹润的光,“给我?”
“给你,我一早就在想要送你一件小礼物做个念想,只是一直没想到什么好,正好阿青去找北疆商人诈李崇的时候瞧见他的这枚玉佩不错,很衬你。”方修竹的笑一如那润泽的和田玉一般。
“这么贵重?”一想到这玉值两万两白银,换成酒席能吃几十年了,陶然的手就开始发抖,有心拒绝,又舍不得方修竹给他的念想。
“诓李崇的,你也信了,就一百两罢了,我一年俸禄也不过两千两纹银,哪里随手买一个两万的小玩意,难道我看起来很像贪官?”方修竹打趣道。
陶然这才放心地将玉佩揣进怀里,想到方修竹说过枚玉佩是送给心上人的,又想问问是开玩笑呢还是当真。
不过终究没有问出口,那支连个礼盒都没有的桃木簪略显寒酸,陶然只能徒手举着问:“当真不要?”
“要,你送的怎能不要,只是我说了,下次见面再送给我好不好。”不止是陶然,连方修竹也想为再见加一层承诺,“下次再见面我告诉你一句要紧的话。”
“什么要紧的话。”陶然心中怦然,却不敢多想。
“现在太仓促了,我不想说,下次见面我准备好了再告诉你。”方修竹道。
陶然知道没有下次了,却不敢追问方修竹要告诉他的是什么话,他怕是他以为的那句,更怕不是他以为的那句。
“行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再不走天都要黑了,打算走夜路吗?”方修竹故作轻松地拍了拍陶然的肩:“等我立个功回来接你,记得好好读书。”
“那你先走。”陶然实在迈不开脚步。
方修竹知道陶然性子黏糊,再拉拉扯扯谁也走不了,他回京有要紧事要办,办完他一定要找机会去见陶然,早点离开便能早点相见。
便也不再多说,对陶然拱手一礼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陶然捂着胸口的玉佩眺望远方,直到一只手拍在他肩上:“这是要站成望夫石?”
陶然回头,原来是镜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