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到达宁县屯军已有五日,却无法与宛城大军联络,宁县外五十里便是齐军大营。
敌军营地三面环山,几乎断绝了绕袭的可能,而宁县守军不过两千将士,内有百姓三千,所需辎重甚多,齐军却在城外切断一切往来,时不时还会派将士前来叫骂。
牧衡来时,宛城还未来得及交付接下来的事宜,连粮草也未能入城,皆被齐军在外阻断。
此时的宁县,几乎与孤城无疑。
而齐军对宁县虎视眈眈,试探多次,只等城内弹尽粮绝,一举攻城。
沈婉的事,因此一再耽搁,虽被带进宁县,还是未能洗脱奸细嫌疑,时下的牧衡,却无心在她身上多费心思。
城墙上,与牧衡守城的将领,正是那夜含泪而跪的老将。
“城内粮草还可坚持几日?”牧衡俯瞰城下,敌军高声叫阵,中气十足且士气高涨,显然此次齐军做足了准备。
老将偏头微叹道:“城中,尚能坚持半月。”
牧衡闻言转身,紧锁眉头。
“黄将军何故对我隐瞒?城中粮草均为宁县粮仓所屯,我军来时并未携带辎重。我虽不知具体数量,却知此乃军民共用,若我军可撑半月,百姓又该如何?”
黄复一叹再叹,纠结许久才肯告知他真相。
“城内已无粮草,唯剩几仓陈年旧麦,可做麦粥能撑三日,粮仓自昨日便不再对民开放。若旧麦食完,当杀马充饥,若马匹食尽,当食百姓……”
一席话说完,角落里的沈婉蓦地低头,紧闭双眼缓缓吸气,寒气从口鼻直至肺腑,透入四肢百骸,让她无从所适。
受到刺激的并不止沈婉一人,就连守城士兵神情也有所松动。
他们年岁不大,大多数是第一次经历战争。
牧衡手搁在腰间,遮住了微微颤动的七星珠。
“荒谬。将士从军,本就为民,若因脚下土地食民充饥,我等又有何颜面面对魏朝百姓。”
“若真到弹尽粮绝之日,宛城援军还未赶到,便只能如此。”黄复顿了顿,又道:“亭侯初次领军,有所不知。齐军,豺狼也。昔日前朝南渡,各地起义,齐军屠城十余座,蚕食人肉数不胜数。若能以此坚守城池,总好过齐军冲破宁县,屠杀魏国其余百姓。我也不愿见此情景,现下却实在无法……”
城墙上没人再出声响,初时齐军叫阵无人理会,如今再听,竟有鬼魅索命之感。
牧衡感受着掌间滚烫的七星,看向了黄复。
他已年过六旬,双手布满老茧,两鬓斑白可见,这等年纪本应颐养天年,却因魏国无大将可用,还需上阵杀敌。看他望向周遭年轻的将士,继而红了双眼,牧衡的心也随即一沉。
“士兵拿与我的粮食,是栗粥①。日后,也换成麦粥吧。”
牧衡说到麦粥时,视线也落在了沈婉身上。
他第一次听见麦粥,便是从她口中,那时依稀能猜出是何物,没能磨成粉的谷物才能熬成粥。时至今日,他仍没食过,但黄复口中旧麦,显然是不得已才食之。
或许,此物要比他想象中还难以下咽。
牧衡抬眸望向天际,音冷如弦,“今日将降大雪,会连下三日,齐军为防夜袭,必会严守阵地。待到第三日丑时,趁敌军困乏,我等携全部兵马袭营,做最后一搏。若顺利,宛城援军也将那时赶到,解救我等水火之中。若不顺利,人亡城陷,我等皆以身殉国。”
他弯下腰去,不顾身份尊卑,对将士们行了拱礼。
“诸位,我自与主公出山,便誓以仁义当先,恕我不能下令烹食百姓,还请诸位再信我这一次。”
“亭侯!”见他卑躬,上至黄复,下至卫兵皆伸手去扶。
宁县与宛城音讯阻隔,迟迟不到援军,众人心知肚明,恐怕宛城也自身难保,所以早就不存有期待。牧衡所言,也并不是什么谋略,是来自大魏国师的推演之术,这些他们都明白。
黄复紧握他手,嘴唇嗫嚅,良久才道:“亭侯得明主出山,如鱼得水,我等得亭侯领军,乃百姓三生之幸,又有何理由拒绝。我等家中皆有妻儿老小,哪能忍心做食民恶事!”
“亭侯,我等愿与此地共存亡!”
城墙上,不闻拒绝之声,所有将士皆默认了黄复所言。
就算食人充饥,若不能挣脱危机,到最后也是一样的下场。这已是宁县,最后一线生机。
城下齐军听不清他们的话,见人影攒动,便嗤笑他们做困兽之斗。
讥笑辱骂震耳欲聋,几乎与大雪同时落下。
风雪呼啸,渐渐隔绝了齐军之声,却让魏军将士惊叹不止。
“你们看,真下雪了。”
牧衡侧立望着城墙上的将士们,细雪簌簌落在他的黼裘上,直至仆从撑开油伞,被隔绝的一方天地下,只留得他声声轻咳。
黄复在旁嘱咐道:“亭侯当心咳疾,还请先去衙署歇息。”
牧衡颔首轻应,抬步往城楼下走去。
却见几位将士被换下城楼,神情中难掩激动之色,便由此停了步伐。
“将军,他们欲去何为?”
“这是魏朝军规,每至绝战前,若有家属在城中,即可归家两个时辰——”黄复顿了顿,望向他道:“用作交代后事。”
牧衡沉默了须臾,叹道:“将军可否带我去看看?”
“亭侯?”
黄复本欲阻拦,却见他手指渐渐紧握成拳,好似在思考重要之事。
那些话一下梗在了喉咙里。
“主公之愿,乃是民心所向。我生在士族,对这些不甚了解,还请将军谅解。”
牧衡捂帕轻咳,上面却零星落了几抹血迹。他却将帕子攥在手中,不欲让旁人发觉。
他这样说,黄复不好拒绝,便决定带他跟随一位士兵归家。
两人走至楼梯处,牧衡却不再向前。
角落里的人,需在他三丈外跟随,自来到宁县一直如此,只是现在,她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牧衡走近,女郎抱膝低头,手指根根紧扣在衣袖上,透过苍白的肌肤,能看见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还有,她在发颤。
“沈婉,抬起头来。”
她还是未动。
牧衡不知她何故如此。
他想了想,俯身扶上她的胳膊,却不料女郎似受了刺激,凄历地喊叫,“不要!”
仓皇中,她抬了头,本该温婉的脸尽现惧意,容颜憔悴至极。
牧衡心中微动,想到了那晚中军帐外,她也是如此。
沈婉闻到药香才逐渐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牧衡。
他没有下令烹食百姓,只是她想起了那晚的事,所以惧怕不已,宛如梦魇缠绕在心。
“亭侯……”
女郎音色颤抖,牧衡却收回了手,“走吧,跟我去城中。”
沈婉不敢拒绝,踉跄两步跟他身后,心中还想着那日杀人时的场景。
没有人问他为何要带上沈婉,自从来到宁县,众人已经习惯这位女郎和几位卫兵跟随在后。
几人在雪中走的缓慢,而城中也并无百姓在街上,所行之处皆门窗紧闭,寂静的仿佛是座空城。
直到士兵叩响柴门,众人才停步。
“阿珠,是我回来了。”
门内猛然传来重物落地之声,接着便是女人哭泣的声音。
随着柴门半开,女人小心翼翼地探出身来,见到面前士兵,顿时泣不成声。
“你竟然家来了?”她说完这话才看到后面众人,怯生生地问:“这是?”
士兵没忍告知她真相,笑道:“亭侯关照将士,特允许我归家一叙。阿珠,还不开门?”
阿珠没见过大仗势,经过初时惶恐,小心翼翼地将众人请进家去,并不敢多言,目光则停留在士兵身上。
众人进到屋内,便听见孩童嬉闹之声由远到近。不多时,年幼的孩童就跑了出来。
他怔愣在原地,目光划过众人,最后落在士兵身上。
孩童张口欲唤士兵,却含泪忍住了,急切地望向他的阿母②。
士兵半蹲,张开手道:“是阿父回来了!你不记得阿父了吗?”
一旁的阿珠拭泪点头,得到肯定后,孩童放声大哭奔向士兵,将眼泪胡乱擦在他的甲胄上。
“阿父!阿父!”孩童不到三岁,并不能用言语表露自己的思念,一声声的“阿父”唤的人心头发颤,都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牧衡紧攥六星,垂眸不语。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百姓家中。
竹木为屋,茅草为盖,无片瓦遮身③,放眼望去,清贫至极。阿珠却将陋室打理的极好,不见尘埃,唯有雪光从窗透露,御寒之物皆穿在孩童身上。
他曾见过路边白骨,以为乱世现状,不会过多去想。竹林四年也住陋室,却有至交相陪,每至寒冬,屋中总能燃起炭火,便觉得贫苦之家不过如此。
原来,一直是他没曾见过真正的清贫。况且此处尚在宁县内,边关村落更不知何种模样。
牧衡退后半步,转身却见红衣翻飞,令他想起她的心愿。
“赵国相比此处,又是何种模样?”
“自是更加清苦。北方游牧而生,都城附近尚有村落,却依旧食不饱腹,茅屋遮蔽不了严寒,大多数人会死于饥荒。”
沈婉刚缓过神来,思索许久才给出答案。
但眼前人,却没想再问下去。
直到孩童破涕而笑,沈婉望着他们,不自觉地露出浅笑。
她的笑隐忍克制,却流露真心。沈婉很美,举止不俗,脊背不曾弯过分毫,宛如风止时的青竹,经冬不凋,为予寒不折。
牧衡想着,收回目光,走至她身旁停步。
“回去了。”
这一次,她不在三丈开外,连鼻间都充斥着他身上的药香。入目,便是他华服上的金纹。
沈婉随即一愣,后退半步。
魏军疑她身份,不肯让她近身牧衡,却没想过,他会自己走上来。
“亭侯应该疑我。”她垂眸,又往后几步。
她不知他作何这般,却怕仆从发觉,暗地里又让她吃尽苦头。
牧衡没再逼近,推门往外走去,好似不曾听到她的话。
霎时,雪粉吹散,落于沈婉的腕间。
她伫立良久,直到那抹玄色身影隐约不见,后头有人催促,才慌张跟了上去。
①栗粥:小米粥
②阿母:母亲的意思。
③无片瓦遮身:形容一无所有,贫困到了极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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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初雪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