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后,齐吴两国尚在交战,魏国却已攻克代国。
这是魏国自建立后,第一次对外扩张。
魏军大捷后,将昔日在代国收购的牛羊都还给了百姓,同时鼓励拓跋氏的百姓开垦荒野,朝廷拨款万两白银鼓励农桑,同时修筑运河,这一举措,将解决北境部分地区的缺水,能够结束长达数十年的游牧。
步六孤氏虽信奉巫女,百姓们却自发参与运河的修筑。
无人愿风餐露宿,巫女也默认了此事。
消息传到平玄后,牧衡略观几眼,将信纸递给了沈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必再因此自责,有变化既是好的。”
沈婉接过信纸,沉默良久,却望向了他。
“鼓励农桑,修筑运河,我虽不懂政事,近日多观书籍,也得知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想要实行需排除万难,地域、水源,还有人为的阻碍。这些可都出自亭侯谏言?”
沈婉心如明镜,想必那日她自怨自艾时,牧衡早就想好举措,将如何改变代国现状。
这便是民与诸侯的区别。
此言,略有些安慰的意味。
牧衡望着手下公文笑笑,“是也不是。王上虽登基不久,却已过而立,见识颇深,身为明君该做什么,自然还是懂得。运河一事,我虽谏言,终究还是王上力压众议,使得臣子们不敢再言。”
他抬头,与她对视。
“我能窥探天机,却无法掌控,这些你现在懂得。想过安慰你,可我知道你并不需要。”
女郎与旁人不同,生于卑微,却为民愿奋不顾身。
任风雪摧折不改其志,言行的安慰比不过身体力行,让她付之行动,才会安心。
他怎会不懂。
沈婉听后,不禁脸颊微热。
回到平玄后,与他学推演之术,虽时间不久,已能磕磕绊绊推演,略懂些星象知识,虽不够熟练,还算学得认真。
不得掌控天机变化,她当然知晓。
可在那一刻,却有些自惭形秽,她只知愧疚,他却想了举措,两人差别让她羞愧,以为是安慰的话语。
牧衡拂袖将公文整理,“走吧,卯时到,该进宫了。”
“是。”
沈婉起身,披上狐裘,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到屋外,在檐下撑起一把油伞,将风雪隔绝在外。
这些日子里,他们时常同行,牧衡进朝议事,沈婉去书阁修书。
到达止车门①,宫道上霜雪覆盖,一人着黼裘,一人着狐裘,前后而行。
沿途官员与宫内宦官,皆行拱礼。待牧衡经过,众人看向沈婉的目光里,却多有打量与唾弃。
众人不知两人关系,听闻女郎被亭侯推举修书,前不久获王上封赏,现又有才女之名,早就想入非非。更别提自边关回朝,牧衡总会带她上朝下值,已对两人多有猜测。
大多者,唾骂沈婉祸水,此举会影响朝纲,并不敢言牧衡之错。
两人却并不知晓此事。
沈婉到达书阁后,静心修复古籍,闲暇时则行推演之术。
于她而言,能早日替牧衡分忧,便是为百姓分忧。这位谈民心,起而行之的诸侯,才是黎民所需。
心中推演,沈婉并不熟练,便在宣纸上绘出今日南斗星象。
见到巨门化忌②时,倏地蹙眉。
南斗二星巨门,化忌时遇小人,因口舌之灾遭到困扰。
星象本用作推演国事,也可绘为星盘对照个人推演。
但她未曾学到这里,不过略懂基础,见到此象,不知如何对应,心中一时犯了难。
沈婉抬头望向宦官,“亭侯午时可有空闲?我有些不懂的地方想要请教他。”
书阁里的宦官名为林纤,与两人早已熟稔,知晓沈婉在学推演之术。
他垂眸道:“回女郎,将才太极东殿传来消息,午时亭侯将与百官议事。”
沈婉点头,不敢随意打扰牧衡,暂且搁下心中疑问。
书阁外却传来声响,一位宦官推门而入,衣着远超林纤品级。
“女郎,奴传王上口谕,唤你到太极殿。”
沈婉一怔,忙道:“还请稍等片刻,待我端肃仪容,即刻前去。”
宦官见此,倒也不催促,退至檐下等候。
沈婉却心中惶恐,不知王上何故要见她。
那时她从边关回到平玄,朝中派遣宦官前来封赏,她地位低微,不足面见王上,突如其来的传唤,倒让她措手不及,心中猜测频频。
她望向林纤问道:“我从未面见天颜,尚不知何种缘由,恐殿前失仪,你可知风声?”
林纤思索片刻,回道:“女郎不必担忧,你为亭侯举荐,王上定了解你的身世为人,不会为难女郎,至于风声——”
他倏地顿下话音,好似想到了什么。
“奴在宫中,近日听闻些传言,似针对亭侯与女郎,好像臣子们对你们同行之事颇有微词,至于王上口谕,奴不敢妄言。”
沈婉听后,却若有所思。
“我知晓了,多谢。”
她走出书阁,跟随宦官往太极殿走去。
心中却想到了星象。
若林纤所言非虚,王上传唤又与此事有关,这便是口舌带来的困扰。
沈婉垂眸,见雪沫落于狐裘,继而望向太极殿的方位。
两人同行,不过是牧衡会在路上帮她巩固星象知识,除此之外,并不会多言。
能惊动王上,想必他人眼里,定不是如此。
一路上,沈婉提心吊胆,步入太极殿时,连手心都在出汗。
她依礼跪于百步之外,虽不见君王,狐裘下的身子却在发颤。
公子期继位不久,素有仁君称号,但谣言三人成虎,若引猜忌,对她与牧衡皆不利。
思来想去,始终不见殿中有任何动静,沈婉却不敢抬头看,跪于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半个时辰后,才闻脚步声响起,余光中唯见玄色冕服,虽离她甚远,金纹夺目,根本不能直视。
“民沈婉,拜王上。”沈婉强撑着麻木的双腿,对他三拜。
刘期坐于案前,问道:“跪在此处许久,必然累极,为何不动?”
他的声线温和,几乎听不出君王的威严,沈婉却不敢妄动。
“民知礼,拜见君王,不可殿前失仪。”
闻她声线略颤,却谨小慎微,刘期摇头轻笑。
“你如此恪守礼仪,可知朝中臣子如何言你?”
沈婉闻言心惊,已能确定今日之事与林纤所言相符,揣揣答道:“民不知。”
“他们言你为祸水,迷惑亭侯私权滥用,为博女郎一笑,日夜带于身侧,已不顾王法礼仪,日后必会霍乱朝廷。我已询问宦官,你们二人不仅同行宫中,你还寄住在牧家,若果真如此,你可知该当何罪?你又有何辩言?”
刘期话中不再存有温和,寒肃之气扑面而来,使得沈婉伏地而拜,冷汗直下。
殿中无音,沈婉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闻,踌躇片刻,想到林纤所言,又想到牧衡从未遮掩此事,才渐渐静下心来。
“回王上,民与亭侯未曾有过半分私情,三人成虎之事多有,但亭侯忠心日月可鉴,我不过一介庶民,何来本事迷惑诸侯。若真做此事,该当万死,毫无怨言,还请王上明鉴。”
“你不怕死?”
“不怕,从未做过,所以问心无愧。”
刘期听了便笑。
“众人不知你学习推演之术,也不知你身世,所以猜测频频。但你之身世,孤已知晓,观你在殿中半个时辰未动分毫,确是守礼之人,必不可能为臣子所言。”
“但你的胆量,却在孤意料之外。抬头,再近五十步讲话。”
沈婉依言照做,殿门却轰然紧闭,外有盔甲森森而动。
她仓皇抬头,不知何故。
*
直到未时,太极东殿才结束议事。
牧衡踏出殿门见到了神情慌张的林纤,得知沈婉被传唤后,转身往主殿走去,却遭到宦官阻拦。
“王上有令,非诏不得入内,还请亭侯在此等候。”
牧衡不知沈婉为何在内,遭到阻拦后,疑惑不已。
他们四人,与王上感情非比寻常,无论何事从不私避,这是第一次,却与沈婉有关。
这般阵仗,若无隐秘之事,便是杀身之祸。
牧衡心头一沉,问:“今日女郎可见过什么人,又说过什么话?”
林纤答道:“回亭侯,女郎在午时想找您请教,奈何您在议事,便不了了之,随后即被传召。”
他想了想,将宫中的流言尽数与牧衡细说。
两人耳语,引得殿外宦官频频侧目,牧衡却愈发不快。
沈婉寻他,仅有推演之事,结合林纤所言,必是巨门化忌引起的祸端。
他回首望向太极殿。
此事与两人相关,他绝对不能现在进去。
牧衡思索片刻,看向了太极东殿刚要退下的众官。
遣人阻拦官员退路,他行至阶梯下,仰望那些出身士族的臣子。
他们不曾挨冻,不曾挨饿,在此站立片刻就哀怨连天。
他凤眼微阖,一叹再叹。
冬雪簌簌而落,模糊着众人视线,直到玄衣上的景星忽明忽暗,渐渐止住了不满的话语。
牧衡手抚七星,在殿前寒声质问百官。
“魏国境内百废待兴,应以民生发展为主。尔等身为臣子,不恪守臣训,不为民谋划,却有闲暇散播传言,问之政事,皆缄口不言。尔等之心,当被万民唾弃!又有何颜面站在此处?”
①止车门:宫禁外门,官员上朝时到这里必须下车步行入宫。
②巨门化忌:紫微斗数知识,请教过专业人士,与文中事件符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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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寒月明(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