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晃不止,起伏如浪,禅院惠撑着侧脸发神良久,最后在想什么也不知,只是眼皮愈发沉重,于是躺倒下来后,就在这悠悠惬惬当中彻底昏睡过去。
意识坠落至一片雪白,他站在白的中心,看到雪面上深一个浅一个的脚印,大小不等,长短不齐,只是风刃经过,千堆雪便埋了那些印记。于是画面一转,他看到了幼时的自己,模样温顺地被老师牵起手送到禅院府上,所谓亲人笑得很亲和,那时也还是盎然春时。慢慢地,四季轮回,禅院府前积雪清冷,马车轱辘过后,过往便如辙下雪。
禅院惠面无表情,仿佛事不关己,回想在禅院家度过的十几载之年,他是没有任何念想。
恍惚间,他似乎闻到一股梅花的沁香,并非馥郁,盖卷着清冽霜风,反而浅淡薄寒,缱绻勾人。他寻着花香疾走,疾走又狂奔,转进拐角没入黑暗处时,头发却忽地一疼,宛若被树枝勾缠拉扯到了,一下又一下,随着他的挣扎而愈发收紧。禅院惠抬手抓住自己被勾起的一绺发丝,本想扯回来,孰知又有一绺被勾住,甚至比方才更加缠人。
禅院惠心烦意燥,抬手抓过那边后,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唤他,像从山谷而来,回音阵阵过后,只能听到最不真切的一声。禅院惠动作微顿,因为他又闻到了风霜中的梅香,宛若四面八方,哪哪都是。
“醒醒啊,小惠公子。”宿傩勾着他的头发把玩,嗓音轻柔慵懒,不像是将人叫醒,反而是兴味使然的调戏。
禅院惠仍未醒来,但感受到有人扯他的头发,就伸出手阻拦,眉头皱紧,不耐烦得紧。宿傩勾起唇笑了,觉得他这模样甚是可爱。俯身凑近之时,发现这人除却如画的眉眼,更招人的无非是薄如蝉翼的长睫,轻轻颤颤之时,恰似振翅而飞的轻盈蝶羽,扑朔惹清风,点水生波澜,令万物动容。
当手指点落眉间,又顺着鼻梁而将落到唇上时,禅院惠倏地睁开眼睛,右手瞬间扼在了宿傩的腕间。后者微怔,略略惊诧,倒不是因为他的苏醒,而是他苏醒过后,那双凛冽杀意的碧眼。
禅院惠见是宿傩,微顿之间,又很快收敛神色。他一把推开宿傩,假意轻咳一声方才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声音冷淡,不辨喜怒,与平常无一二。
宿傩盯看着他的脸色,目光寸寸估量,仿佛在心中斟酌什么似的。禅院惠被他这种眼神看得不是很舒服,本来想避开,却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凭什么要避开?于是又迎上了目光,大大方方任他看着。
宿傩见状,不禁轻笑一声。
气氛明显缓和不少。
他松了松手骨,态度诚恳:“很明显,我这是叫小惠公子起床呢。”
禅院惠神色顿露嫌弃。心道:哪有人会这么叫人起床。
“好了,闲话暂且不说,先下马车,去吃饭。”宿傩将帘子掀开,说完之后就钻了出去。只是下一秒,帘子又被从外面掀开,禅院惠看到他向自己伸出手,示意明显。
禅院惠也没别扭,自然是将手搭了上去,被他照顾着下了马车。
这里四处荒凉,满是凝霜白雪,禅院惠转过身,才看到寒风中的驿站。大门紧闭,牌匾老旧,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在风中摇曳不止。
“先进去吧。”宿傩替他拢了拢披风的领口,动作自然而然,没有任何意义。
禅院惠被他冰凉的皮质手套触碰到脖颈肌肤,不禁颤栗一瞬,回味过来他这个行为太轻浮了,就忍不住撇嘴瞪人。宿傩微微摊手,表示自己很无辜。
推开大门进去后,禅院惠看到一众黑衣人坐在里边,还有先前看到的白衣女人。只是奇怪,但他与白衣女人目光交接时,却明显感到一种敌意。
“来坐。”宿傩招呼禅院惠,自己则拉开长凳而大大咧咧坐了上去,右腿抬起,踩着凳面,同时又将手搭在了膝盖上面,姿势十分大爷。
禅院惠看到他这么不讲究的做派,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拉开凳子后,便端正坐着,双手相扣,放于腿面上。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就这么乖顺地坐着,大有一种岁月静好的美感。宿傩轻啧一声,小声道了一句“不愧是世家小公子”。
菜被一一端上来了,宿傩也没放下腿脚,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分了禅院惠一双筷子。后者犹豫地接过,然后用茶水清洗了一遍,十分讲究。
宿傩看在眼里,倒没吱声,想想自己在军营那会儿,连土都吃过。
“你要摘面具吗?”禅院惠洗完筷子之后,便抬面看他,尽量抑住好奇而平淡地询问道。
宿傩单手拖着下颌,目光懒懒,不答反问:“你想看我的脸吗?”
“才不想!”禅院惠当下否认。
然而话音落下,宿傩却低笑出声,笑声满是明晃晃的促狭之意。
禅院惠被笑得不好意思,干脆解释道:“我要表达的意思是,你不摘面具的话,怎么吃饭?”
闻言,宿傩不禁轻轻叹声,似乎可惜,“哎……还以为小惠公子好奇我的长相呢。”
“我才不好奇。”禅院惠冷淡道。
“不好奇是对的。”宿傩顺着他的话茬,同意道。只是下一秒,话锋却忽地一转,语气意味深长的,看着禅院惠也是满满的兴味,“毕竟看了我的脸,就要嫁给我啊……”
“宿傩!”禅院惠被他逗生气了,刚刚洗干净的筷子腾地撂下,声音干脆清楚。
周围人本来就有意无意地关注他们,于是这么一下,就完全吸引住了目光。基于对自家将军的了解,原以为遇到这么乖张的小公子,将军会摆出凶神恶煞的脸说几句狠话,结果——
“在在~怎么?我帮你洗干净筷子?”宿傩依旧嬉皮笑脸,甚至还有心思哄着禅院惠,说完就真的拿起人家的筷子冲洗,丝毫不觉是件麻烦的事情。
众下属见状,半是惆怅半是感慨,天要变了。
禅院惠接过他递给的筷子,准备吃的时候,还在好奇宿傩会不会摘下面具。结果他慢吞吞吃了好几个菜,宿傩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不吃?”禅院惠疑惑。
宿傩点头,“我吃过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禅院惠居然有些失望。
用过午饭后,宿傩问禅院惠要不要去看看望月湖,就在驿站后方不远处。禅院惠在天寒地冻不愿出去和望月湖风景不可错过之间犹豫许久,几番挣扎过后,他拢紧衣衫,咬咬牙说去。
准备出去之时,白衣女人忽然站起询问,“大人,这是要启程了吗?”
“不是。”宿傩摆了摆手,“我带小惠公子去赏风景,你们在这里待着就行。”
“大人……”里梅还想说什么,但是宿傩已经带着禅院惠出去了。
见状,穿着黑色锦衣的一名男子便道,“大人可以保护好自己和禅院公子,放心吧。”
“万一仇家搞埋伏呢?”
“……”
霜树结雪,飞鸟轻鸣,渺渺薄雾在水面浮动,流水声潺潺,波澜之间,冰晶剔透。层层累高的半拱桥,连接湖水两岸,经水面倒映,拱桥相合,如同一轮皎皎圆月,遗世独美。
禅院惠看得入神,又感慨大自然的美。
宿傩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说话,因为他觉得禅院惠比望月湖更要招惹他的目光。
如果说开始是觉得这小鬼有点意思,他才会忍不住恶劣地逗弄一番的话,那么先前不久,在看到小鬼醒来后那双充满杀意的眼睛,才算是真正勾起了他的兴趣。一个小鬼,到底是经历什么事情才会有这种眼神?而且也不大像平常的他。唔……有趣。
禅院惠观赏够了,就说回去,毕竟这里实在太冷了。
宿傩却不以为然,“这里风景不错,要不我给小惠公子赋诗一首吧。”
禅院惠的神情顿时变得很古怪,“你一个武将还会赋诗?”
“所谓人不可貌相,小惠公子应该不会不知道吧?”宿傩笑他。
禅院惠当然不会不知道,但是让宿傩给他赋诗,真的很奇怪,而且为什么要给他赋诗啊?因为触景生情所以情不自禁?还是寒风中冻坏了脑子?
他心中颇多疑问,于是在宿傩的再三询问下,直接拒绝了,“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宿傩不解。
“就是不要。”禅院惠轻哼,转身欲走,却被宿傩抓住了手腕。
宿傩这次也不询问,看着他的脸,张口就来一首诗:“余知君心犹似雪,悦目之而不可近。长歌未绝犹似水,愿思之而不可休。”
禅院惠听完之后,脸色顿红,将人甩开后还忿忿道了一句“轻浮!”
被留在原地的宿傩无奈摊手,“我怎么就轻浮了?”说着,还要快步跟上这容易害羞的小公子。
禅院惠不想搭理他,只是一个人闷头走着,然而走到一半,那人忽然又从后边扯住他的披风。禅院惠不耐烦,“又干什么!”
宿傩被他吼了一声,不生气不委屈,反而还觉得有些好笑。他抬起手指了指右边,憋笑道:“小惠公子,你走反了。”
禅院惠怔了怔,反应过来后就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我、我知道!”说完又气呼呼地换了方向而走。
宿傩见状,终于忍不住笑了出声。禅院惠听到之后,除却生气之外,还特别羞窘。于是直到回了马车,他都不想跟宿傩说话,亏得后者也十分识趣,没进来招惹他。
里梅看到他们的相处行为,不禁皱起眉头,于是遛马到宿傩身边,提醒道:“大人,禅院公子将来是要献给狄国君王做妃子的。”
宿傩点头,“我知道啊。”
里梅还是有些担心:“那你们这样是不是……”
“管好你自己。”宿傩打断了她的话。嗓音轻缓,却如凝冰般寒冷,就连看着她时,眼睛也无半点笑意。
禅院惠还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此时此刻他窝在马车的软塌上,一个人拖着腮又忍不住发起呆。回想宿傩在望月湖哼的那首诗,他不禁无声地念了起来,只是念着念着,他像是发现什么一样蓦地瞪大了眼睛,又惊又羞赧。
余知君心犹似雪,
悦目之而不可近。
长歌未绝犹似水,
愿思之而不可休。
——余悦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