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因为有周时沣这半路杀出的不速之客,戚小山本无意在林中露宿。
此处不见水源,更有毒虫骚扰,绝非戚小山逞强信口说的“好地方”。只是来都来了,都这样了,火都费劲生好了,凑合一晚也就罢了……
戚小山往火中续了些枯枝干草,百无聊赖,便又记起未完的剑灵白小天传奇,左右无事,何不继续?他当即伸手向包袱中找出炭笔,正要摸出自作的话本,却是触到了那枚玉牌。
火光浸染下,这玉牌泛起亮面,柔滑触感更是叫人爱不释手。戚小山端详着手中的宝贝,形状、大小、再加上这略微沉手的分量,忽而觉得它颇像年节时才吃得到的水磨年糕。
区别在于,年糕并非如此洁白无瑕,在那正中心总会绽放一朵姑姑用朱砂印出的梅花纹样,入口时仿佛也有丝丝梅花暗香。
如今想来,那不是对儿时记忆的错认,梅花其实平日里就画在姑姑的眉心,只是稚子童心从来不曾留意。
戚小山离乡之后虽有口福吃到更为精细的糕点,却始终比不得儿时记忆中的那分香甜,更是少有如姑姑一般关心自己的人……或许,让那周时沣同行也未尝不可……
周时沣?戚小山被心中所想一惊,忙放下这块“年糕”,权当自己是饿糊涂了,竟会关心起想利用自己的人。
戚小山恨恨咬一口干粮:那家伙到底有点眼力见,走得好,否则让他知道我也不是吃素的!
他静下心来,回忆起姑姑所说玄瑛宫避世却不排外,乐于吸纳外人且从不过问善恶,对外亦不会维护声名毁誉,行事无方,不可深交。那周时沣自言为魔教中人,若正邪不两立,又为何要去寻同为邪派的玄瑛宫晦气?思来想去,玄瑛宫更接近为一中立门派,并非姑姑口中的那般恣意妄为。
戚小山手抚木锏不住叹气,遗憾这送货的差事难有真正的波折,属实无趣,只好靠自己编故事权当解闷,顺带着换取碎银几两。
再说那炎天教、万净王、什么日月什么功的……戚小山全无头绪,且将其记录在册,日后或可打探知悉。
“炎天教万净王,年岁、体貌不详,豢养打手若干,结仇无数,且与玄瑛宫为敌,危害乡里,祸患无穷!教众被迫习练一门邪法,需采常人精气维持,名为……”写至此处时,戚小山终于犹豫,略一思量,干脆书下“转日饮月功”作罢。
“恩公,”正当戚小山书写下文,一道平稳的声音在耳畔提醒,“是佳肴美馔的馔,不是转。”
此声音的主人自然是那周时沣了。
“另外……是馔日饮月‘法’,并非‘功’。”见戚小山笔下停顿,周时沣又再纠正道。
这偷腥的狐狸,就这么喜欢在背后偷窥吗?戚小山百般无奈,越想越气,回过身铿然道:“既然如此,我问什么,你便写什么!”
他自暴自弃般将手中纸笔一股脑地推进周时沣怀中,竟意外触到一团带温度的柔软。
那是一只灰色的野兔。它安然团缩在周时沣怀中,与他正一同眨着眼看向戚小山。
“……你这是干什么?”
“恩公既生了火,自然是要野炊,可惜在下未有准备,只好就地取材了。”
“意思是说,这兔子是你捉来要烤的?不见了半天就为了这个?”
周时沣点头,而他怀中的灰兔表现如常,湿漉漉的眼鼻在火焰辉映下闪着光点,口中不住嚼动着一片树叶,对自己大难临头的境况一无所知。
戚小山对这可怜可爱的生灵一撇嘴,道:“算了吧,看到你这张脸我就饱了,还是把它放了吧!”
“如此也好。”周时沣被他一番奚落仍旧不恼,似乎也成了一只温驯至极的兔子。
世人大多认为兔子蠢笨愚钝,这只灰兔偏偏也不甚争气,正合了如此评判。它被周时沣放到地上,恐怕并不知道何为重获自由,圆滚滚的身子挪动几寸,竟靠向火堆取暖了。
林中静谧,二人一时无话,倒像是暗中较劲谁先开口。
终于,戚小山落败:“哎……我说,遭了你那吸活人气的邪法,我却好端端地坐在这儿——何苦这么麻烦,你吸一人,杀一人便也就是了!留我这么个活口,难道不怕我说出去吗?”
“杀人灭口绝不明智,反会暴露行踪,招致报复。若非迫不得已,在下绝不愿如此……” 周时沣讲到此处,面上忽而显出悲伤之色,“如今在下一行早已暴露,此身之于教中亦无足轻重,恩公又宽宏大量不曾有刀兵相向,自是无需隐瞒,更无需灭口。惟愿恩公得知缘由,日后行走江湖时多加一分提防。”
“提防什么?提防你这样突然乱……袭击的魔教中人?”戚小山把暧昧的字眼险险咽了回去,有些脸热,“所以,为何有人要打杀你们?他们又是哪路来的神仙?”
“只因有同样的目的:捉拿被玄瑛宫包庇的我教叛徒。那路杀手归属于蜀地竹心堂,与我教本无瓜葛。他们自称与那叛徒结下宿怨,却并不相信其已经叛出我教,潜逃入了玄瑛宫,故而通过截杀倒逼我教将其交出,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能让你们争着抢着去拿下他,也称得上是神通广大!是哪位大侠,说来听听?”
周时沣神色转为郑重,道:“此人名为朱菡,恩公可有所耳闻?”
“没听说过……既如此,你何不打道回府,反而还要到那玄瑛宫去寻死?还是你回去便要领罚?”
周时沣摇头,却不是否认之意:“回去即为重蹈覆辙,何不省下这番曲折,直接去玄瑛宫寻个解脱……”
戚小山却是不忿:“你非要一条路走到黑,我管不着;可你无端端把我搅进去做什么?”
周时沣惨笑道:“惭愧,此馔日饮月法不应时,习练者如行尸走肉,不能自制行为,常常伤人害命、犯下兽行,以至于暴露行踪。故习此法者绝不独行,需至少一人作为‘活水’同行……那被杀的,正是活水之人。在下本想捱至云山城中再作计较,只可惜此功法运转与周天消长息息相关,阴差阳错,偶有一失,正如与恩公相遇之时……”
“算我流年不利……偏偏在这荒郊野岭里被你撞上了。”
见戚小山郁闷,周时沣续道:“戚少侠,在下唤你恩公绝非假意奉承——若几近失去神志之时没有遇着少侠你,在下此时只怕已害了几条无辜性命,万死难辞。”
“咦,”戚小山顿时觉得好笑,“你这人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一下子成了正人君子了!嘴上说什么无意伤人性命,难道那玄瑛宫人的性命不叫性命?你倒不如立刻抹了脖子,一了百了!”
周时沣坦荡而应:“这正是在其位,谋其事。在下身属教中,玄瑛宫与我教积怨已久,绝非无辜之人,此去亦能为死去的同僚雪恨。”
“哎呀,说得好!”
戚小山口中大赞,却是突地拿起兵器来:“好个‘在其位谋其事’!你可知那宫主正是我亲生姐姐,你若寻她的不是,我绝不许!”
话音刚落,木锏欻然直挥击向周时沣的面门,正是一记撕破脸面的杀招。
劲风凌面,周时沣将将闪过攻势,纵是无虞也感到悚然,原以为戚小山初出茅庐尚且稚嫩,不想竟会如此杀伐果断。
戚小山早前执意在此偏僻处露营,就已预谋出手。此举是验证,也是挑衅,他认定周时沣低三下四必是对自己有所图谋,却也想要看看周时沣究竟能忍到何种地步,最好能迫其使出几招,好摸清他的路数和斤两。
锏为兵中善器,木锏则更难以伤人。但戚小山以锏使一套早先于奎门会馆中偷师的夺星刺法,所攻皆是人体最为脆弱之处。锏势经了双目、咽喉、后腰甚至丹田,招招狠辣,毫不留情。而周时沣滴水不漏,即便有数次机会缴下刺来的木锏,也不过选择躲避而已。
戚小山手中的锏又是一记疾风劲扫,周时沣低身躲过,直起身时,那正要逃跑的灰兔被他重新捞入怀中护住,云淡风轻,来去自如。
这么一来,倒像是周时沣在戏耍他了。
数回合后,戚小山自知远远不及,即便气不过也只得停手认输:“看来我是奈何不了你了!”
“戚少侠功夫不错,”周时沣抚着灰兔的耳朵悠然称赞,话音虽仍是恭敬,但已然换了一副态度,“我并无他求,只希望你助我抵达玄瑛宫,好一同拜会至亲长姐。”
这玩笑绝不入耳。戚小山语气较之前更恶:“姓周的,已经没必要继续装作道貌岸然了吧?”
周时沣对戚小山的讽刺不以为意,声调平和道:“少侠请快些就寝吧,明日还须得赶路呢。”
“不去了!就算是被你吸一口减三年寿也不去了!”
“少侠果然聪慧,但此法不至于如此阴损——”
“你说什么?!”戚小山随口一说,不想竟是正中靶心,不禁喝问出声。
周时沣见他反应激烈,语气又回复柔和:“在下不过是一般教众,功法自然也无太大威力,一口气……大约可抵六日的寿数。”
“……那你几时需要再吸?”
“在下不敢确言,但若能于六日内汲取一次,定然无碍……”周时沣谈及此处话音忽止,似是怕触怒戚小山,“云山城近在眼前,少侠无需担心下次再被冒犯。”
“那下下次呢?你敢做保证?”
周时沣避而不答,只是宽慰到:“人之一生不过短短三万六千天,除却睡眠饮食,真正有意义的时日又有几何呢?少侠若是不弃,何不交由在下来思虑打点一切,如此便能将那六日的寿数当作与友人嬉戏同游……”
“哼,我可高攀不起你这个‘朋友’!”
戚小山低骂一句,周时沣便也乖巧地噤声不语。见他一副谦谦君子模样,戚小山又忍不住白了一眼,之后便直接倒头睡下,再不理会。
戚小山并非就此认命。他清楚绝无可能于六日之内抵达玄瑛宫,但也更清楚自己这个“活水”对于周时沣而言或许非常重要,不会轻易放过。
周时沣极有可能只知玄瑛宫的大致方位,而并不知究竟该如何抵达——况且,他真的仅仅是为了去玄瑛宫吗?
去往玄瑛宫的路线众多,姑姑也再三叮嘱过多走官道,小心行事。但事已至此,戚小山不愿再风平浪静,只想往途中的虎穴龙潭里横冲直撞、自讨苦吃。
到时,这吃苦的人是谁可就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