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内光线昏沉,男人抚过军装领口。笔挺的制服勾勒出利落的肩线。
窗外,灾后的废墟如一幅地狱绘卷,徐徐展开。
他从不关心这个世界的任何。
邪台内乱,皇居内阁的权谋,军部倾轧,流民哀嚎,这些纷扰从来入不了他的眼。
可偏偏那个女人,像一粒火星坠入荒原,不容拒绝地浸透他荒芜的疆域。
他还记得,第一次拨通彦仓镇那头时,像有人往心口塞了团浸水的棉花。
渐渐地,石井变成了那台电话机,黑黢黢的,沉默的,维系着他与她之间唯一的联系。
电话线像脐带般缠绕着他。
他试过把它锁进阁楼,藏进地下室,甚至扔进堆满杂物的储物间。
可双腿总在某个走神的瞬间,自作主张地把他带到那台机器前。
当拨号音响起时,他听见自己的血液在听筒里奔涌的声音,汩汩的,像条暗河。
直到某个暴雨夜,他抡起电话机砸向墙壁的刹那,飞溅的零件变成散落的骨节。
他站在那里,久久未动。
世人都道他生来就在云端。
显赫的家世是胎里带的金枷锁,万贯家财不过是账册上几行墨迹。
可谁曾细瞧过他眼底那潭死水,任是稀世珍宝掷入,也激不起半分微澜。
那双眼是被浓墨浸透的纸,再艳丽的丹青泼上去,也只会被吞噬殆尽。
当歌舞伎町的丝竹声,穿透东都夜色时,唯有他的庭院,静得只能听见露坠青苔的轻响。
其他贵公子在胭脂阵里醉得东倒西歪,他却总在回廊下数着流云,一片,两片,仿佛在数自己日渐腐朽的年华。
就连百合子那支《离魂蝶》名动东都时,他也只是独坐孤岛宅院,与天上的月一般冷清。
大将府的老嬷们窃语曲中“离魂症”,殊不知少爷的魂魄早系在九重霄外,看这人间繁华,像看一场提线木偶的拙劣把戏。
外界都道大将待这独子格外宽容,近乎放纵。
同僚们议论纷纷时,佐木大将也只是轻笑,“急什么?钝刀养久了才见血性。”
府中大小事务,尽数交予养子操持。这位正牌继承人反倒成了最清闲的主儿。
可眼下,这素来不问世事的少爷,却不知从哪翻出一身军服,搭着运送赈灾物资的货机,倒真摆出副忧国忧民的架势来。
这时,一名士兵战战兢兢上前,深鞠了一躬,声音发颤。
“报,报告长官,地面损毁严重,飞机无法降落.….我们...我们没法停机。”
那俊美的年轻军官连眼皮都没抬,“没法停机?内阁那群人,是打算给死人撒纸钱吗?”
士兵的冷汗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回长官,军部指示.….我们只需从空中投放物资…..”
男人扫过空荡荡的机舱,“物资呢?我怎么没看见?”
另一名军官慌忙比划着解释,话却像卡了壳的子弹,“这...这个……”
“联系最近城镇,调派运输车辆。”
几人慌忙领命而去,脚步声仓促消失在机舱尽头。
男子重新将视线投向舷窗外,眸中翻涌的阴鸷几乎要将这片废墟灼穿。
若是,她被掩埋在这片断壁残垣之下。
喉间涌上的腥甜,比任何一次旧疾发作时都要灼热,烫得他舌尖发麻。
石井听见天上的嗡鸣,没有抬头。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那些飞机在空中徒劳地盘旋,像在嘲弄地面上垂死挣扎的人们。
他第一次看见那铁鸟时,正拖着一对母子的残躯。
腐烂的皮肉混着新鲜的血,在烈日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轰鸣声从头顶压下来时,他记得自己嘶吼的呼救从喉咙里挤出,像条被碾断脊梁的野狗。
可那架铁鸟只是优雅地侧了侧翅膀,短暂停留,又轻飘飘地掠走。
木箱落水的脆响接连传来,石井数得清楚,一共六声。
那定是救命的物资。药品、干粮,至少也该是干净的清水。
他拖着摇摇欲坠的身躯,寻到半截破船板,用尽气力划去。
第一个木箱撬开时,他的指甲崩裂了。霉斑在馒头上,青菌如活物般起伏。
第二个木箱沉得像具棺材。
当长刀劈开木板时,粘稠的腐液顺着刀刃滑落,麻袋里涌出的蛆虫如瀑泻下。
船桨砸入水面的闷响惊飞岸边的食腐鸦群。
石井的手指脱力,长刀砸在船板发出刺耳的颤音。整个人重重跌坐,船身随之剧烈摇晃。
他喉间挤出的笑声碎成嘶哑的气音,船板的木刺扎进血肉也浑然不觉。
那些**发黑的肉块表面,竟还泛着油亮光泽。
蛆虫从糜烂的肌理中探出身躯,整齐划一地扭动着,
在向他行某种荒诞的军礼。
远处河面上,第一个木箱仍在缓慢下沉。
发霉的馒头浮在水涡边,肿胀变形,就像那些被河水泡发的尸体,早已无人认领的尊严。
“报,报告大将!”
副官的喉结剧烈滚动,军靴在地板上碾出细痕。他双手呈上的文件正在颤抖。
“少爷他,强行征用了第三运输队。”
冷汗顺着额角滑进领口,“此刻应该正在进入彦仓镇腹地。”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滴答作响。
副官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像是要冲破胸膛。
那是活人禁区。三天前派去的侦察连,只运回来半车挂着名牌的断肢。
少爷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他这个传话的人恐怕也难逃责罚。
大将站在窗前,肩头徽章冷光闪烁,流苏微晃。他头也不回,声音淡漠,“无碍,让他去。”
副官愣了一下,喉咙发紧,忍不住又开口:“可是大将,彦仓镇的灾情十分严重,瘟疫已经开始蔓延,少爷若是……”
“沿途设棚放粮即可。”大将打断,目光仍盯着窗外。
副官低头退下。只怕赈灾是假,作秀是真,而少爷这一步却误打误撞进了大将的棋盘。
窗外阴风骤起,黑云压城,似有更大的风暴将至。
姜莱弯腰拾掇散落的瓦片,忽然听见小姜的声音变了调。
转头看去,只见她盯着地上一块沾满泥污的碎豆腐,指尖都在发抖。
“外面,会不会...”小姜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哽住了,话说到一半就断了。
她想起每天清晨集市准时响起的叫卖声,想起那个总爱往她篮子里多塞一块豆腐的大婶。
姜莱握住小姜冰凉的手,缓缓开口:“我准备明日去镇上。”
其实,姜莱来到这里后,固执地在这方小院里复刻着石溪镇的一切。
因为她心底踞着恐惧,她怕这方寸天地外的风,会吹散记忆里最后的气息。
怕那些刻在骨血里的乡音,炊烟,笑谈,终会如指间流沙。
可这次大地裂开的缝里,却翻走了她亲手埋下的所有念想。
那些春种秋收的岁月,此刻像被撕碎的黄历。
该放手了。
就像被翻开的地垄,总要咽下腐叶,才能哺育新芽。
河面还漂着震落的碎枝,每次划桨都带起泥浆。一具肿胀的尸体翻出水面,空洞的眼窝里银鱼游弋。
小姜紧抱着背篼,那些用碎红薯和玉米渣捏成的团子,裹了三层叶片,仍掩不住焦糊的苦味。
船底擦过水面废墟的瞬间,三人都听见了那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直到木桨搅碎水面,姜莱才看清,所谓的晨雾,是漂浮的烟尘与灰烬,正吞噬着整个码头。
踏上彦仓镇后,姜莱把装着菜团的包袱放在地上。
“把这块收拾干净,等我带人回来。”
仁切的手悬在半空,话到嘴边,姜莱厉声喝断,
“别多说了!把这儿拾掇利索,立刻回村喊人来!”
灰烬纷扬中,姜莱比谁都清楚,她的灵力能擎起倒塌的房梁,而小仁的船桨能划来生的希望。
渡口的老槐树上,半幅残破的布在风中癫狂舞动,像似黄泉路上招魂的幡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