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莱跟着姜女士从石溪镇漂洋过海来到异国,就为寻一位老爷子。在她从对方口中知晓那扭转时空的器物后,连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那夜她披衣起身,去寻水喝,却见长廊尽头的门半掩着,泄出一阵压着嗓的争执。
“你就想凭这具凡胎,闯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年月?小姜,你以为送死能换她一世太平?”
而回话的女人声如游丝,“无需让她知晓。邓辛,你也不必再多言,只用告诉我那器物用法。”
长久的沉默后,那老爷子再度开口。
“哎,罢了。我这把老骨头是改变不了什么,去做你想做的吧。那机器内置的核心,只需相关记忆物件,即可回到过去。”
女人轻喃,话音犹疑,“难道核心是…..”
老爷子接过话,“你没有猜错。是烛蛇的眼。”
他顿了顿嗓,又轻声道,“若见到她,替我说声谢谢。当年若非她,我怕是至今瘫在床上。”
…….
姜莱不愿再听,转身跑回房中。
床榻上,少女掩面无声垂泪。枕下忽传来窸窣轻响。
一条紫蛇游出,悬在她面前,竖瞳痴缠,鳞片游移间带起阵阵酥麻。
那信子探出,轻舐着眼角泪痕,似要将她的苦楚,温度,呼吸寸寸吞下。
姜莱低声喃喃,“姜女士似乎要离开。你说,我替她去,可好?”
话音刚落,蛇躯突然绞紧手腕,鳞甲逆张,金色竖瞳里囚着少女的倒影。
“你想同我一道去么?”
紧缩的力道松了,它咧开吻部,衔住姜莱一缕落发,似对她沉默的誓言。
忽然,廊外响起脚步,姜莱立刻将小蛇扫下床,夜灯熄灭的瞬间,门被推开。
黑暗中她虚开眼缝,瞅见姜女士立在旁侧,一枚通体透亮的绿石正悬在眼前。
她急阖双眼,只感到一线寒凉被推入口中,半晌,胸腔炸开焚天业火。
姜莱弓身弹起,十指抓向喉间,只触到滚烫一片,姜女士的衣角早已消失。
一抹紫影游回枕边,见状立即绕了上去,用冰凉的鳞次紧贴她的灼热。
姜莱再醒来时,枕边的小蛇烫如火炭,陷入沉睡。但她此刻只能先将它藏进背囊。因为今日,正是姜女士启程之时。
幽室里,那台机器蛰伏暗处,齿轮与管道杂乱交错。
老爷子坐在轮椅中捧出木匣,一枚金钗静卧其中。
姜莱恭敬捧匣,指尖微顿。姜女士静立逆光处,未察觉少女眼底的决绝。
“给我吧。你要好好的,姜莱。”
女人一手摊开,等的是金钗入掌,一手轻落女孩头顶,抚得是经年旧梦。
骤然,姜莱抓起金钗,扣住姜女士手腕狠力一拽!
电光石火间,她已旋身冲入机器。金钗入槽,齿轮启动,炸开刺目白光。
再睁眼,是山间白雾弥漫。恍惚间,竟似回到石溪镇的后山。
她摸向背囊,指尖只触到空荡荡的布料。她的小蛇,不见了。
……
东都,夜风卷着电线杆上的碎报纸,路灯忽明忽暗。
大将府内,士兵们单膝跪在台阶前。电灯滋滋作响,映得人脸发青。
“西厢掘地三尺,没找到夫人。”
副官扑跪上前,声音发哑,“东跨院的井,属下盯着捞了一整夜,空的。”
阴影中,男人沉默如山。怀里婴孩不哭不闹,安静得诡异,身后的床榻空荡荡。
“明日发丧。就说夫人,急病暴卒。”
阶下军靴齐齐磕响,刺刀林立的寒光里,没人敢看庭院深处,一道拖痕,一直延伸到围墙外。
待亲兵退尽,四周连风声都停了。怀里的婴孩忽然动了,男人低头,对上一双不似人眼的竖瞳。
他却低笑出声,抚过婴孩眼角细鳞,“天赐良机啊,我的好孩儿。”
府门外,老兵搓着手,白雾从嘴里呼出。
“听说连片衣角都没找到?一整年没动静的肚子,偏在今夜,与天皇生辰同日。到现在也没听见一声哭啼,真是怪事。静得倒像具死胎.…”
新兵突然攥住自己的衣袖,指节发白,“不是死胎!我换岗时...偷看到一眼......那孩子睁眼时,明明是双蛇瞳。身上还覆着鳞片.……”
老兵猛地捂住他的嘴,指甲几乎掐进皮肉,“想活命就记住,今晚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
姜莱这头寻到了处破庙,昨晚蜷了一夜,不知该去向何处。
突然,一道粗犷笑声撕破寂静。
“抓住那丫头!还是个雏儿!”
“别独吞!先带给老大!”同伙喘着粗气喊。
黑影在雾中晃动,草绳腰带像索命无常。女孩拼命奔跑,直到一块碎石破空而来,狠狠扎进她的脚踝。
男人抬腿碾住她,“跑啊!怎么不跑了?”
雾中传来一声冷喝,“离她远点。”
三个海贼一愣,随即大笑,“谁在叫唤,听着还是个女人的声儿,出来让爷看看,够不够格留你条命!”
浓雾中,一道身影缓步而来。
那装束不似人间所有,她站在林间,既突兀又和谐,仿佛本就是这山雾凝成的精魂。
“是,是人是鬼?”
“早听说这山里有山神,莫不是山神娘娘显灵?”
为首的歹徒一脚踹向同伙。“宰人的时候不见你手软,现在倒信起这些神神鬼鬼?!”
他踩着女孩脚踝,弓着背朝姜莱逼近,唾沫星子溅在胡茬上。
“小町娘,跟爷走,金镯银簪管够!你要点头,老子今晚就宰了当家的!”
姜莱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些什么,但盯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孩,突然喉头一热,
“滚!”
男人如遭雷击,踉跄栽进泥坑。“操!真是妖物!”
“住手!那真是山神娘娘啊!”同伴死死抱住他的腿,却被刀柄砸得满脸是血。
姜莱瞳孔一颤,是那块绿石!一定是!经脉间似有炙烧的针在游走,血肉沸腾。
她强忍灼痛,将这股力量逼出体外。
“啊!我的头!”男人抱头惨叫,青筋暴起。
“妖法!这是妖法!”另一人瘫在地上,□□湿了一片。
“山神娘娘饶命.…小的愿当牛做马...”
雨,一滴一滴,落了下来,女孩在泥泞中蠕动,像头幼兽向姜莱爬去。
那恶汉双目充血,头颅剧痛却仍挥刀狂劈,“想逃?!老子活不成,你也得陪葬!”
刀光闪过雨幕。
三声闷响,血雾炸开。三具无头尸体轰然倒地。
姜莱跨过抽搐的残躯,跪地抱起女孩。轻如落叶的身躯上,那张沾血的小脸竟与姜女士有几分相似。
“我带你走。”
庙宇轮廓穿透雨雾,姜莱褪下外衣,铺在女孩身下。
可地上的人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有山风穿过的呜咽。她怔怔坐在石阶上,庙檐下的铜铃碎成一片凄响。
山脚忽而传来哭嚎,她起身掠过庙门,踏过三具尸骸。
破晓时分,血色身影穿过山雾,姜莱缓步而行,满腔怨愤像要向苍天讨个公道。
她自幼便知与这红尘格格不入,似只有一副空壳游荡。
可上天偏又要她尝人间滋味,便赠姜女士送入命里,予她石溪镇那段暖阳岁月。
如今说收就收,连那肖似姜女士的姑娘,也要夺去?
姜莱双眸寸寸凌迟这人间炼狱,体内灵力不断涌出,身后海贼接连暴毙,喉骨碎裂声不绝。
泥上生出血雨,绞满整片土地。
幸存的村民如梦初醒,男人踉跄后退,妇人抱婴奔逃。唯余一孩童呆呆站在那儿,瞳中惊悸未散。
姜莱抹去颊边血渍,“还不快走。”
天光昏沉,血腥混着焦臭弥漫。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首,海贼狰狞残躯,村民亡未瞑目。
浊浪裹着碎布起起伏伏,像极了幽冥河上招魂的幡。
“轰!”
某处屋梁坍塌,火星窜上灰蒙天际。姜莱立于焦土中央,心口忽地一紧。
日影西斜,空山寂寂。
小蛇无踪,姜女士现在当已无恙,而她困在这金钗的年代里。或许,那个女孩,是上天予她的另一场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