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允慧听说父亲宴饮归家,放下手中画册,命银篦将早温上的醒酒汤端上,主仆二人前往正房。
待通禀后,门首使唤的下人掀起毡帘,宋备的身边的老奴柳大端了水盆出来,见着宋允慧,问二小姐好。宋允慧笑着点头,又随意问了两句话,柳大都答了,又道老爷请二小姐进去,宋允慧同柳大致意后,领着银篦进了门。
宋备躺在椅子上,两手置于腹前,正闭目养神。宋允慧见此便没有出声,恭敬在一旁等候。还是宋备乍然惊醒,坐起来。见着眼前微笑的女儿,他亦笑起来,道:“等了多久?头晕差些睡过去。”宋允慧亲奉了醒酒汤,笑道:“是女儿不好,这时候还来打扰父亲,这汤是一早预备的,此时正好入口。”宋备笑着接过,叹道:“我女孩儿,举世无双的体贴,真是便宜了别人家的小子!”宋允慧但笑不语。
宋备饮了半碗汤,阖上盏,宋允慧接过了,放到身后银篦仍托着的漆盘上。宋备又闭了眼,片刻后复睁开,人已清醒大半。
宋允慧道:“爹如今年岁长了,大不比以往,在外头同人饮酒,也别太实心,好歹躲着些,叫家里人安心。”宋备道:“好孩子,你还没做他家妇,也没有成哪个小孩儿的母亲,怎么也同你娘一般唠叨了起来?”宋允慧笑道:“我晓得了,爹是不叫我说话,我闭上嘴就是了。”宋备哈哈大笑,宋允慧也一并笑起来。
笑完了,宋备问:“今日去刘宅,人见着没有?”宋允慧点头:“见着了,也说了话。”宋备就问:“怎么样?”宋允慧如实答:“那女孩子很好,盛颜仙姿,温雅秀致,且十分的有才情,女儿扪心自问,若比起来,我不及,且弗如远甚。”宋备剩下的那点子酒意在听了这番话后一下子全消弭了,急道:“这可如何是好?怜思那孩子我十分属意,哪成想会有这样个人在!可见天地不全万物有缺,只是可怜了你,竟受这些挫折!”说完长叹一声。
宋允慧道:“父亲何出此言,难道父亲觉得有那样一个人在,于我而言竟是祸非福吗?父亲看来,我此生一定是要出了自家门到旁人家去,只是那家里有个胜于我的人,我便过不得日子了吗?我明白父亲的担忧,可叫我来看,若得那样一个人相伴,是上天的眷顾,若能与之相交相知,便是没有丈夫,又有什么大不了呢?父亲若是担忧我日后受人欺凌,也实在大可不必,一来父亲的学生端方有礼,二来那女子也绝非好事之人,若那样想她,也把人看的太轻了,最重要的是,她容貌才情虽胜我,可我有一点胜她,也值得她艳羡了。”宋备问:“是什么?”宋允慧笑道:“我父母健全,只要父母在一日,定会竭力护我周全,我又怎么会惧?她一介孤女,又怎么能与我相比?”
宋备闻得此言,沉吟良久,叹道:“我儿,你有此番胸襟并聪慧,不负我昔日对你之愿了!既如此,我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说完又不知想起什么来,殷殷嘱托道:“我儿,爹有私心在,希望你能全我心愿。你是个明理之人,日后做他刘家妇,希望你与怜思齐心,能使刘公述歧路回身,莫叫他来日苦海无渡,叫我如何忍心?”宋允慧应下。
一个大好晴日,善来打点了,预备出门,才过了仪门,如意笑嘻嘻地上来,喊了一声善来姐。
善来笑道:“好小子,少爷出去了,你不跟着,在这儿做什么?”如意道:“少爷出去,我哥跟着呢,我如今清闲,单只候着姐,等姐的吩咐。”善来道:“快别胡闹,我有什么好吩咐你的?”如意笑说:“少爷早好几日前就告诉我了,说姐你想出去散散,只叫我候着,姐什么时候要出去,我跟着,好给姐跑腿拎东西。”善来道:“我又不是主子小姐,咱们两个一样伺候人的,我哪来的功德能使唤你?你既清闲,自玩你的去。”说完要走,如意拦住她,求道:“我的好姐姐,要不是托你的福,我哪有这会子清闲?我还想着这回叫姐称了心意,少爷高兴了,下回还叫我跟着,我还能躲这个闲,姐不叫我跟着,少爷知道了,莫说日后再偷闲,只怕现下就少不了我一顿打呢!”善来听的笑起来。她情知他两兄弟一个赛一个的奸猾,轻易打发不了,也就不白费力气,叫他一道出了门。
两人出了府门,走过两条街到了市集,如意聒噪起来,说这家果子好吃,又说那家鹅烧的好,一路上没个停歇时候,善来只笑吟吟听着。没一会儿到了静心堂,站在白锦幌子底下,善来从锦包里掏出二两银子要给如意,对他说:“我瞧出来了,你是早憋不住了,我可不拘着你,你玩去吧,只是别忘了三个时辰后来接我,给我提东西。”又叮嘱:“可别跟旁的人说,这银子可不算我给你的,你叫旁人知道了,我可难看了。”如意笑嘻嘻地接过,道:“放心吧姐,我谁也不叫知道。”银子捏在手里有了实感,如意又道:“姐,你真不够大方,你管着少爷的钱,要多少没有?也多可怜弟弟一些!”善来道:“将来少爷成了亲,我连这点子也给不了你呢,别卖乖了,赶紧玩你的去要紧。”如意又玩笑了两句话才去了。
见如意没了影子,善来才动弹了,只是没往静心堂去,而是转了个弯,一径往东去了。走了百十步,在一布庄前定住了脚。
从布庄里头提着东西出来,善来又去客栈。从客栈里头出来,美娇娥摇身一变成了英俊公子。公子背着手,慢条斯理往西去了。
狮子街门楼底下头一家铺子是卖笔墨颜色的,也售卖字画,四壁挂着的都是,条幅斗方,山水花鸟,缤纷世界,光怪陆离。狮子街上往来如织,这铺子却冷冷清清,伙计趴在柜台上瞌睡。善来走上前,摇醒了他。
小伙计十四五岁,瞧着不怎么灵光,睡醒了发闷,睁着眼好一会儿说不出来一个字。还是善来先开口问他:“小哥,你们掌柜在吗?”小伙计又迷瞪了一会儿,终于缓过了点神,点着头说在,又问:“客人找我们掌柜?”善来道:“是,劳烦你请他过来。”小伙计说了一声好,转身就去请。只一小会儿,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提着小伙计的耳朵骂骂咧咧地走出来了,见着善来,狠盯了一眼,煞气冲天。
中年男人名叫倪丰,早年家中贫寒,后来不知哪里发得一笔横财,便拿着这笔钱放起贷,只一两年便阔了起来,此后愈发的阔了。二十四五时他娶了妻,生养了个儿子在膝下,便觉着放贷不是个长久营生,且心中又常介意自己是个没点子风雅在身上的粗俗汉子,生怕他那才貌双全的妻子忍受不得弃了他去,再者也怕那营生教不好孩儿,于是便舍了放贷的生意,卖起这等子文雅物件。只这正经买卖实在比不得放贷好做,一年到头也没几笔生意,挣不得几个钱,好在店面是自家的,只要捱得住,等来生意上门,也还算赚。这下子听到有生意可以做,也顾不得和那傻里傻气的小子生气,忙招呼起客人来。
小伙计被喝去泡茶,倪丰和善来说起来话来:“不知道公子看中了店里什么,只要您诚心买,价钱都是好商量的。”小伙计端了茶来,请善来喝,善来接过拿在手里,并不打开了喝,转了头对倪丰道:“我想和掌柜谈的,不是买卖的生意,而是我有些东西想出手,想在掌柜的这里代卖,我今日一连去了多家铺子,也就掌柜的这里的东西还算能入眼。”
倪丰听了这话脸色便不好看。他见善来衣着光鲜气势不凡,以为是哪家富贵公子,想着从他身上大赚一笔,哪成想却不是个要买东西而是个卖东西的,而且还口出狂言,将得了他妻子青眼的这些书画说是还可以入眼。于是倪丰冷笑道:“这话可怎么说呢,我原先并没有做过这样的生意,怕做不来,并不敢应承公子。”
善来道:“我是诚心想和掌柜谈生意的,所以也不隐瞒,我爹早两年死了,没给我留下几个钱,多的是一些他生前的爱物,金石丹青这些,我是个没本事的,赚不了钱,好在我爹虽然死的早了,但给我留了不少东西,也还算他是个好爹,眼下是我缺了钱花,想变卖些里头一些不太值钱的东西,但我又不懂这些个,所以想托给掌柜的代卖,得了钱,你我二人均分便是,若是咱们都满意了,这生意还可以长久做,我爹给我留下那些东西,就是到我死了我也卖不完。”
这下倪丰有些意动,他想这小子少不经事,又是个长线,长久来看,大有油水可捞。只他到底是老江湖,没那么好放心,于是问:“那公子怎么不去当铺?当铺可比我这儿便宜得多。”
善来道:“树没了皮要死,人没了脸皮也差不多了,要是去当铺,岂不人人都知道我是个败家子,将来我如何行走?我只要手里有钱,就能撑的起我爹在时的脸面,要是叫人知道了我的钱是当铺来的,我还能成什么事呢?怕是现在的朋友也一个都剩不下了,这事我做的隐秘,熟人的铺子我不敢去,是穿了整座城来的这儿。我是什么话都和您说了,您要是还不应我,也未免太狠心。”
败家子在这座城里从来不新鲜,倪丰不觉有异,于是又来往了两句后,半推半就的将此事应下了。
事情已然说定,善来便告辞,约定三日后将东西收拾了送来。倪丰亲自送了她出铺子,门口两人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