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松年自找不自在,辜椿龄也没和她客气,两人闹了不痛快,两边坐着,冷着脸都不说话。气氛一时冷凝,丫鬟们不敢大声出气,璎珞泡好了茶,端着站着门口,不敢往近前去。
辜松年原先是席上吃了些酒,昏了头,现下气得很了,酒意散了,人便清醒了,自己咂摸了,也觉得怪没有意思,于是叫璎珞:“茶好了怎么不端给我吃?”璎珞赶忙上前去。辜椿龄脸色也缓和了些,说璎珞:“你也是没眼色,叫三妹妹等。”璎珞笑着向辜松年赔礼。两姐妹算心照不宣和了好。
辜松年喝完了茶,又想起善来,看向她:“我们家里好些人都是懂画的,二姐姐还同三叔学过一段时日,懂的就又多些,她既找你,那你画艺必然不错,既然来了,我也见了,便也给我画两个吧。”辜椿龄虽说方才在口舌上争了利,但也没觉着多光彩,到底一家子姊妹,辜松年既开了口,她也帮腔道:“给她画两个吧,她最喜欢牡丹,画几个团花给她叫她随便绣帕子做香囊吧。”
善来其实手疼,但在这里从来也没有她拒绝的份,于是只好笑着应是,璎珞速星几个又帮着把东西铺开叫她画。辜松年闲着无事,也过去看,看了一会儿,看出了门道,对辜椿龄道:“二姐姐觉不觉着她像一个人?”辜椿龄故作不知,说不知道,辜松年笑了笑,不说话了。
善来搁下笔的时候,天已经晚了,辜椿龄仍要留饭,善来以时辰为由,不愿多留,辜椿龄也不好强求,叫了璎珞来,低声吩咐了几句话。璎珞去后,辜椿龄又叫速星,也说了几句话,最后才对善来讲:“等一等璎珞回来,我叫她亲自送你。”善来只好等着。
过了会儿,璎珞回来了,提了满手的东西,速星也从里头出来,拿了两本册子。辜椿龄笑道:“她俩一块好了,这是真正好呢。”璎珞提了两个盒子,大的里头是各样式点心,小的是一些金银制的小玩意并各色玉珠,都是些精巧东西,速星拿的是两本画册,都是辜椿龄送给善来的。善来推辞不肯受,辜椿龄劝道:“这并不值什么钱,不过是我的心意罢了,你要不收下,我心里过意不去。”善来无可奈何,但也只答应收下点心,金银玉一概不要。
辜椿龄想她虽然是个婢女,但会画画,还画得那样好,想必有些子傲骨在身上,给她财物之类的东西,或许折辱了她,于是便不再坚持,只叫璎珞再去大厨房要一个攒盒来。善来听了忙说不用,辜椿龄道:“自家做的东西,更不值什么了,千万不要推辞,我家自做的点心,比外面的还好呢,拿来送人也是不跌份的。”善来想着一盒子点心罢了,于是不再推辞,道了谢。辜椿龄很高兴,又把速星拿来的册子给她看:“这个你一定要收下,这是我们当初学画时,三叔画给我们的,叫我们看了摹,我三叔你知道的吧?他可是当世书画第一,我已经不学了,这东西用不着了,但对你肯定有所助益,便送你吧。”
当世只要是画画的人,没有不知道辜流云的,既是他的真迹,善来如何不想要?只是哪里能要?
辜椿龄赶在善来开口前道:“我知道你一定不肯要,但我坚决地想给你,你收下吧,这是缘分,我想把它给你。”因为善来是真的想要,所以她虽经历了一番挣扎,但还是双手接过了,真心地道了谢,而辜椿龄看起来比善来还要高兴。
善来抑制着当场翻阅画册的冲动,心有旁骛地等着璎珞来,只是在璎珞之前,等着了辜松年。辜松年早在善来将画好的牡丹给她时就走了,这会儿却又回来,她的侍女玛瑙还提着个盒子。
辜松年一来就笑道:“还好是没有来晚,不然东西就送不出去了。”辜椿龄看她是来给善来送东西,欢迎得很,脸上也有笑。她姊妹两个说了几句话后,辜松年转去看善来,道:“你给我的东西我很喜欢,我给你准备了谢礼,但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就随便准备了些。”辜椿龄笑道:“只要是心意,哪拘是什么东西呢……”话说到这里,她笑不下去了,因为玛瑙将盒子打开了,里头明晃晃的白银,甚至不是珠钗手镯,就是银锭。
辜松年道:“我真的想了许久,觉得送这个最好,你在刘府做婢女,想来很缺钱,这些才是最实在的东西,你就拿去用吧,”善来站着没动。辜松年忽然就变了脸色,瞪了眼冷笑道:“我送你东西你不收,怎么?瞧不上吗?”善来说不敢。
善来看着那盒子里的银锭,告诉自己她说的对,自己就是很缺钱,而且这比卖给别人赚的多多了,方才辜椿龄给的那些也不该推拒,就应该收下。于是她直了腰,又弯下,对辜松年道:“多谢三小姐的赏。”看的辜椿龄皱眉。然而还不算完,辜松年笑道:“你要谢我的赏,怎么不跪下好好谢呢?”善来脑子里忽然嗡地一下,再听不见别的声音了,她开始想,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辜椿龄一把摔了茶碗,喝骂道:“辜皎你什么意思!”辜松年瞪大了眼睛道:“什么我什么意思,我做了什么?叫二姐姐你当着外人的面如此?还是个别人家的奴婢。”她圆睁的眼睛里几乎有眼泪了,“二姐姐不喜欢我到……这种地步吗?”辜椿龄冷笑道:“别在我眼前摆这副样子,真叫人恶心,你心里打什么主意当别人不知道吗,我看你是疯了!”辜松年也冷笑:“二姐姐说话真有意思,我心里什么主意?我自己还不知道呢,倒叫二姐姐知道了,二姐姐也说出来,叫我也知道知道。”辜椿龄道:“你不知道啊?那回去问你姨娘去,她肯定知道。”说完不再看她一眼,吩咐速星:“去,叫璎珞直接到大门那里去。”然后拉着善来走了。
辜椿龄走的很快,走出好远才慢了下来,松开了善来的胳膊,平静了一会儿才开口:“实在不好意思,叫你见笑了。”善来道:“是我的不是,我该早跪下的,两位实在不该为了这么点事动气,并不值当。”辜椿龄道:“我原原本本和你说了吧。”
“我家里头,我这一辈儿的兄弟姐妹,大姐姐居长,她出生那天正好是祖母的生日,我父亲很高兴,给她取了小名叫芝寿,算开了一个头,我叫椿龄,她叫松年,跟我们同一年生的还有三叔家的四妹妹,叫鹤仙,我们姐姐妹妹整整齐齐的。后来因着一些事,鹤仙丢了。三叔那一年很不好过,几次要死,祖母儿子里最疼三叔,孙辈里最疼鹤仙,也差点熬不过去,那年是真的很难,然后第二年秋天五妹妹就出生了。林姨娘那个蠢货,跑到祖母跟前说什么,‘一个孙女没有了没关系,难道老太太还缺孙女吗?’气的祖母叫人把她打出去,还牵连了五妹妹。原本二叔给五妹妹取名字叫萱云,祖母知道了不让,硬要二叔改,五妹妹只好改叫芸云,听着就不像与我们是姐妹了,二叔因这事很丢面子,便不怎么喜欢五妹妹,连带着林姨娘也在二叔跟前失了宠。三妹妹为她的姨娘和妹妹抱屈,认为祖母偏心太过,怨恨祖母还怨恨四妹妹。你说,她凭什么怨恨鹤仙?鹤仙如今不知在哪里受苦,可哪怕是正受苦也是好的,好歹这辈子还有再相见的机会,最怕的就是再也见不着了。”辜椿龄说的动情,眼泪止不住,速星给她递帕子,她接过,盖住脸大哭起来。善来也为她的感情触动,眼角酸涩,心里也闷闷的。
辜椿龄哭完了,小丫头端来了水给她洗。洗完了,辜椿龄道:“方才是我失态了,只是对面的是你,我太容易感怀,很难克制自己,忍不住就想把这些话告诉你。你一定好奇我为何如此,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你真的很像我妹妹鹤仙。怎么就像了呢?论长相你们不怎么相像,但是画画时的认真劲真是一模一样,鹤仙当年学画,眼里头只有画纸,眼珠子绝不往别的地方撇一下,真是太像了。鹤仙有一回画画,才搁下笔就一下子变了脸色,吓坏了祖父,问她怎么了,她没说话就哭了,然后怎么问她都不说话了,只一直哭,祖父又是叫人请医又是叫人请乩,闹腾了大半天。三婶母听说了就赶紧去找,问她怎么回事,她见着三婶母才说了,原来她画的太入神,不知道自己要解溺,就那么憋着,画完了,一时松懈才觉察到,可是已经来不及,裤子全然湿了,她觉得丢脸,所以才哭起来,叫一群人不知道该哭该笑。”她说起这桩旧年趣事,真是哭着笑笑着哭,一时间又湿透了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