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亮起来,谷里差人来问询了一番,移走了连翘的尸体,敏敏懂事得紧,滴溜着眼睛察言观色并不多问,程克青心力憔悴尚未想好如何安慰敏敏,两人颇有默契都不打算捅破窗户纸。
归念居破天荒调来了好几位婢女婆子,程克青日日跟着婆子差使,洗衣做饭样样都得做。只不过有时将衣裳洗烂了,做饭时烧穿了锅底。空闲之余便四处溜达,找找可能藏有灵津玉砂丹的地方。
有日听得婆子说起夜发现有人形若鬼魅般出现在归念居,她担心敏敏安危,只好晚上握剑守在门口。
整个山谷都沉浸在新谷主的继位,张灯结彩其乐融融,连归念居也挂上了红色的绸缎。
她盯着那近乎遮天蔽日的绸缎出神,红绸颜色鲜艳好似喷薄而出的血液,随风飘摇宛若那夜蒲柳般的尸体。
“火烧起来了没?”冬青隔窗喊起来。
程克青醒神,拾起干柴塞进炉灶里,搪塞道:“快了快了!稍安勿躁。”
火苗逐渐旺了起来,只是盈盈一撮,难得可贵,她被冬青集训了几次,终于能自食其力将火烧起来了。
许是她的语气过于敷衍,冬青放心不下,探头窥到灶里升起的火,很是欣慰,“学得真快,一会教你怎么烧水。”
“烧水?”程克青一手托腮一手搅动火炉,“不都是将水倒进来,等沸腾么?”
“不同的用处,烧水的木材、器皿、时辰各不相同。”冬青耐心解释道:“当然你讲得也不无道理,烧水烧水万变不离其宗,用锅烧是烧,用炉子烧也是烧水。”
电光火石之间,程克青忽觉醍醐灌顶般澄澈明亮。|
她扔下烧了一半的柴火匆忙起身,“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好一个万变不离其宗!她在兹州见过云娘如何开启暗室的机关,也正是应了云娘的托付来鱼渊谷,和谢晏必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那机关说不定也可以试试。
万一那密室里就是灵津玉砂丹呢!
牌位还是那个牌位,程克青轻车熟路,上手欲挪动时,抚到牌位上一处漆触感厚重一些。她凑近看了看,“先师之灵位”下隐约写了个李字,又被重新刷漆覆盖住。
李?是李姓么?
程克青找到祠堂的族谱,粗略翻阅搜寻蛛丝马迹。翻到谢耘这一系时,终于有了点眉目。
族谱内轻描淡写带过一句,谢晏早年曾师从李成蹊,于同光三年归来继任谷主之位。
李成蹊是大舆的开国名将,战无不胜,威震四海使得敌人闻风丧胆,他的赫赫战功足以名垂青史。大舆子民为了纪念这一肱骨之臣,建立了有名的成蹊祠,也就是后来武林中人举办逐鹿大会的地方。
同光三年,李成蹊受命前往朔州上任镇北将军,途中不幸抱病身亡。也许正因为师父的逝去,谢晏才回到谷里接任谷主。
难道这先师的灵位是纪念李成蹊么?谢晏曾征战沙场着实令人吃惊,可为何又偏偏将李姓抹去?
古今多少事,皆随风沙逝去。后人只能靠这些只言片语的文字想象先人的英姿。
程克青挪动牌位,下到地道立于石壁前,深吸了口气,细细回忆了一番云娘的手势,照猫画虎抬手伸出手指游走在石壁之上。
一次不行,再试一次,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指已经磨得血淋淋,那石壁巍然不动,
妙哉妙哉!程克青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
她生出些越挫越勇的倔气,但徒有倔气也解决不了问题。亏得自己的手指是肉做的,她摸着下巴贴近石壁看了眼。莫不是和李成蹊有关?
程克青后退一步,将石壁尽收眼底,滚滚浮云好似千里江河,她按照李成蹊打胜仗的路线,重新在石壁上点触一番。只听得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好似从地下传来的闷雷声,厚重的石壁缓缓移动,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黑暗中的甬道向她发出邀请。
是进是退?程克青踌躇不前,她本意是想找到灵津玉砂丹有关的讯息,不曾想似乎触及了谢氏旧人的往事。
不及她迈进石门,身后一黑影抢先闯入密室,紧跟着一青色身影追随其后,将她撞个趔趄。
“......”
程克青目瞪口呆,“你们能礼貌些么,这密室是我打开的!”
话音未落,青衣身影脚步一滞,正是谢耘,他抽空扫了眼程克青,言简意赅下达指令,“你进来。”说完转身深入甬道继续追赶。
甬道悠长,偶尔还有微风拂面夹杂着滴水声,这地道应该和外界是通联的,想到这里程克青放下心继续前行,忽见微光,她左拐之后,室内映入眼帘一庞然大物将她震慑住了。
一座高大威严的石像巍然屹立,他身披铠甲手握长剑,飘动的披风栩栩如生,眼神坚毅身姿挺拔,眉宇间的英气与豪气让人肃然起敬甘拜下风。
脚下的基石几个刚劲有力的字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石像背后听得一人沉闷粗重的喘息,程克青顾不上感慨庞大的石像,她绕过石像去,便看见谢耘的剑抵在黑衣人的脖颈处,黑衣人不再挣扎,索性瘫软在地方,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剑锋一出,程克青的簪云剑已挑破黑衣人蒙面的布巾,剑尖落在心脏的位置,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为什么要杀连翘?”
男人五官清瘦,眉眼斜飞入鬓,一股脱尘又入世的分裂,他沉吟了一会,疑惑道:“什么连翘?哦,你是说那丫鬟?一个丫鬟杀了便杀了,还需要问为什么?”
程克青按耐不住,持剑一刺,被谢耘的剑挡开,她吃力不住,宝剑脱手掉落,她气道:“你居然要包庇他?你不是说他中了你的金针,肯定逃不掉,你知道他都干了什么!”
谢耘沉声解释,“我自然明白,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逃不掉,我自会将他交予长老们处置,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
地上的男子打量了程克青一遍,冷笑道:“你是程克青?也罢了,程卓英那废物能教出什么好东西,怎么?三剑山庄被围剿了,你这叛国狗贼无处可去,躲到鱼渊谷里来了?”
“你认识我师父?”程克青又气又急,上手啪啪两巴掌扇在他脸上,“休要侮辱我师父!”
那男子被两巴掌扇得懵了,啐道:“程卓英和谢晏就是废物脓包,手上拿着剩水残山图,明明略施援手轻而易举就可以拯救大舆子民于水火之中,却偏要装作淡泊明志与世无争的样子,废物!废物!”他骂得狠了又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谢耘眉头一皱,连发三针,男子被点了穴位定在原处一动不动。
“剩水残山图?那是什么?”程克青一脸茫然望向谢耘。
谢耘走到石像面前摸索一阵,从基石下取出一个石匣子,“残山剩水是北澶和南舆的山河图,由李成蹊将军和你师父、先任谷主共同绘制而成,他们根据北澶的风土地貌制定了适宜北澶人的毒物,此图一出不消三个月,北澶的粮食动物无法存活,水源遭受污染,届时生灵涂炭,北澶百姓犹如待宰羔羊只能等死。”
“北澶人侵我大舆国土固然可恨,可他们之中不乏无辜的百姓,甚至还有手无寸铁的妇孺......”程克青说到一半便无法开口,这确实是极其惘顾人道的事情。
“他在谷中四处搜查便是为了取得此图,那日他在密道外偷听我们说话,认定图纸和钥匙在你那里,所以才会追去归念居。”谢耘面露惭色,“对不起,这几日我忙于追查他的踪迹,所以未能得空去看你。”
“你个病秧子,来看我我还要担心你受伤。”程克青心中奇怪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她急忙掏出玉簪,“你说这是钥匙?”
一枚简单的碧玉簪,竟然关乎天下人的性命,程克青本用两根指头捏着玉簪,又觉不妥,换成双手捧着玉簪。
“这匣子千锤百炼刀劈斧砍俱不可破,唯一的开启钥匙便是你手中的玉簪。”谢耘将石匣子的背面翻转给程克青看,只见匣子下方有一孔眼,她半信半疑将玉簪插进去。
咯棱一声似乎是关卡开启的声音,匣子弹开,一卷画轴夹于其中。
程克青取下画轴展开,画卷上峰峦起伏绵延千里,江河湖海浩瀚缥缈,气势恢弘,以山河为线将中原大地划分成洲际,每一处都标注着字。
“这是一一对应的毒物。”谢耘食指点向其中一处,“此物需得销毁才能永绝后患。”
“你有想过李成蹊将军锻造此物是为何?”程克青肃声,“剩水残山图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假以时日,北澶铁骑真想踏过连朔边线,只要有剩水残山图,就可以永远威震四方。可若是没有呢?你置大舆子民于何地?”
程克青扣上石匣,“有它至关重要,没有它,也很重要。这就是我师父和谢晏前辈守护它的理由。”
见他沉默不语,程克青明白他需要时间才能说服自己,她转手提剑刺向黑衣人的喉咙,“这一剑,是为了连翘,也是为了让你保守秘密。”
黑衣人因被点了穴无法动弹,只能眼露凶光,呜咽几声鲜血直流。
谢耘将匣子放回石像内,眼神复杂看向程克青,并没有要阻止的意思。许久听得他自言自语般叹道:“希望永远也不会有用到它的时候。”
簪云剑刃的血迹在黑衣人身上擦拭干净发亮,程克青吩咐道:“你把他带走交差去吧。”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见她额前的碎发影影绰绰,谢耘忍不住抬指帮她撩起几根碎发,“几日不见,你瘦了很多。”
“你呢?”
程克青收剑入鞘偏过头望着谢耘,声色凌然,“还不打算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