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冰凉坚硬的馒头落肚,程克青的肚子得了便宜越发空落落的,她揉着肚子继续搜罗,“看来咱们梁州一别,你日子过得滋润呐,倒回光返照了似的越发有精神头了?”
谢耘避而不答,折身从箩筐里翻出一根新鲜的莴苣递给她,“可生食,温性进补大有裨益。”
程克青忍不住嘀咕,“我明明亲眼看见好几人拎着食盒出来的,怎么什么吃得也没有?”
“那是贡品。”谢耘抬指敲向桌台后一叠尚未盖戳的黄纸,回道,“食盒上贴有。”
这一提醒,程克青恍惚忆起,那婢女端着食盒鱼贯而出,俱神情肃穆,她倒未曾留意那食盒的异样。
“贡品?又不逢年过节的,你们贡给谁?”程克青瞥了眼黄纸,紧跟着迸发些奇思妙想,“莫不是请仙?”
谢耘低头将散碎的黄纸摞起来,细细理顺,声音听不出情绪,“悼念亡人。”
窗外枝叶随风摇曳,晃得程克青心里直发毛,她强忍着悄声道:“不是你吧?”
撞上谢耘陡然抬起的眼眸,失神落魄般毫无生气,让程克青越发狐疑,小时候听得师姐讲过一个鬼丈夫的故事,说是丈夫出门打仗,妻子孤身在家翘首以盼,皇天不负有心人,那妻子终于等到了丈夫归来,两人相濡以沫活了半辈子,一日起夜,妻子撞见尚未换皮的白骨丈夫,那白骨面无表情换上人皮又和真人一般灵活。她犹记得师姐绘声绘色学那白骨丈夫换皮,给年幼的程克青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谢耘彷佛看破了她的心思,稍一凝神道:“是鱼渊谷老谷主谢晏。”
“不是你就好,我还以为......”
一颗心规规矩矩落回胸膛里,程克青长吐一口,庆幸之余忽然发觉有点不对劲。
“你方才说是谁?谢晏?”她将将落下的心脏又冲出嗓子眼,只觉得嗓子发干声色喑哑,“他死了?何时?”
谢耘闻声微一点头,“十日前。”
十日的光景,盘算下来差不多是程克青刚辞别了云娘赶路的日子。
她心乱如麻又胸口憋闷,忍不住发力重重擂了一拳砸向墙壁。
为什么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就差那么一点,她就能赶进鱼渊谷递交信物。就差那么一点,她就能赶回去见上师父一面。
程克青咬紧牙关,愤愤道:“他葬在何处?能带我去看一眼么?”
“不行。”
语气僵硬,全无半点可以商量的余地。
谢耘抬眸,双眼淡如水,层层荡漾晃得程克青眼眶发酸。
虽说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但在梁州被困时,毕竟两人朝夕相处相依为命。正所谓独在异乡为异客,程克青倏尔在鱼渊谷与他不期而遇,无形中竟对他产生了莫名的依靠。
待得谢耘如此生冷地拒绝了她,程克青这才如梦初醒,切生体会到失去亲人的滋味。
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似师父、师姐、师兄般有求必应地待她好了。
程克青抿了抿嘴,默着搁下啃食了一半的莴苣,起身欲离去。
可她又能去哪呢?
“墓园此时人多,明日再去。”
“......”
见程克青不答话,谢耘脸色古怪,似乎极为挣扎了一会,尴尬道:“我的柴还未劈完,不敢去。”
“哈哈哈哈哈。”程克青弯腰靠在窗台边,笑得头发昏,连连拍手,“好好好,明日去,明日何时?”
“亥时三刻。”
亥时去墓园,程克青心里一紧,但见谢耘神色如常,当下也安心了不少。
“到时我来寻你吧,你好好干活,我不打搅你了。”程克青辞别了谢耘,相约明日再会。
不知是谢耘毫无保留的相助,还是白日回笼觉睡得太饱。她兴致高亢不少,又在谷里四处探查了一番。
这鱼渊谷虽说四面环山谷外戒备森严,但入了谷反而颇有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滋味。她白日入眠的地方又叫“归念居”,居于后山偏僻的一角,门可罗雀极为清净。她守在檐下想守株待兔,看看白日照顾自己的究竟是何人,奈何她等得腰酸背痛也无人往来,只好悻悻作罢。
有床不睡做梁上君子?她可不傻。
程克青进了门佯装入睡和衣而卧,脑子里却明亮得紧,一刻不得闲。
即便谢晏已逝去,言必行,行必果,她答应云娘的事情也必须做到。
今日一口气问了些许关于少谷主的喜好,假以时日她定能抓住机遇靠近灵津玉砂丹,不急,来日方从长计议,况且虽说这谷里诡异之事不少,但有个贴己的朋友共患难,也算眼下苦中作乐的快事一桩。
再一睁眼,便已是日上三竿了,程克青翻了个身,朦朦胧胧间发觉身旁多了一人的气息。
她猛地一激灵,和一女孩四目相对。
那女孩年纪约莫十一二岁,一双眼睛灵光炯炯,托腮笑吟吟看着程克青,见她醒了才温声道:“你醒啦!”
又端起案几上的药碗凑到程克青面前,“喝药。”
程克青不动声色接过药碗,嘴角一勾换上副和颜悦色逗小孩的笑容,“你是谁呀?”
女孩声音糯糯的,一字一顿道:“我是敏敏呀。”
“那敏敏又是谁呀?”
“敏敏就是敏敏呀!”
有问必答,答非所问,程克青决定换个思路,她伸手指向自己,“那我是谁呢?”
“姐姐是来陪我玩的呀。”女孩眨巴眨巴眼睛。
陪玩?程克青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正欲接着开口问到底,听得门外一女人高呼。
“敏行,那丫头醒了么?”
敏敏挣扎着爬下榻撩起帐子回道:“姐姐不肯喝药。”
嘿,这半大点的小孩子怎么嘴一张就告状呢?程克青撑起身子端着药碗,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一女子推门而入,女子身着深绛衣衫,梳着利落的发髻,未施粉黛却精气十足,她抱着木盆靠在门框上,气道:“你这死丫头可真会偷懒,谷里好不容易添了人手来,忙是一点也帮不上,倒是天天药不离口,早知道我就应该一口回绝退了你。”
说着似乎更来气了,她放下木盆,上前见程克青还端着汤药碗,便推着碗直灌入口,程克青呛得连连咳嗽,女子反而笑眯眯道:“药也喝了,赶紧起来,我留了好东西给你。”
“给我?”程克青瞠目,被女子三两下推搡着拽起,嘴上不由自主地接话,“什么好东西?”
敏敏在一旁拍手庆贺,“好东西!好东西!连翘藏了好东西!
很快,程克青便被连翘口中的“好东西”惊到了。
书,铺天盖地的书,杂乱无序揉作一团,程克青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书。
连翘抱着双臂,下巴一点,“晒吧!”
程克青缓了一会,仍旧心存侥幸,“我不会。”
连翘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捞起一本潮得发软的书,抖落两下,书页里掉落了几根软趴趴的虫子,她将书摊开铺在木架子上,面露鄙夷之色,“这都不会么?我看咱谷里也是落败了,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要是以前呐......”
连翘絮絮叨叨着以前风光无限的日子如何如何,程克青脑筋一转,心想:看来那病秧子能进得鱼渊谷里作工,还真是有两下子,不知他柴火劈够了么?
“还不快去!”
一声令下,程克青决定能屈能伸乃真大侠也,不就是晒书么?什么能难倒她?
程克青照葫芦画瓢看样学样将书一本本摊开摆到架子上,连翘监督了一会,见程克青渐入佳境便离去了。
诺大的院子只留下敏敏跟着程克青。她坐下檐下的摇椅上看书,程克青佝偻着腰抱书忙进忙出,晒书这工作枯燥乏味,只是单一的重复动作很快便耗尽了程克青的耐性。
敏敏捧着书看了没多久,将书本盖在脸上呼呼大睡起来。
太阳西斜,寂静的归念居,除了风声,翻书声,便是小孩子打呼噜的声音。
以前在三剑山庄摸鱼打鸟劈竹砍树肆意妄为,那时候她绝想不到以后的某一日,会在离家千山万水的地方,听人差使乖巧做活。
程克青游目远纵楞得出神,余光见到一颗石子飞袭而来,她扬起手用书本一击,石子回弹的方向,那病秧子正单手撑着廊下的横梁,百无聊赖地望向自己,似乎候了有一会。
“怎么来这么早?不是说了我去找你么?”程克青收起书,担心惊扰了敏敏,刻意压低了声音,骤然一听像是乌鸦在叫唤。
谢耘眉头一扬,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遥遥展示给程克青看。
是一包松软的糕饼。
程克青的肚子很识趣地响了几声,她放下书本,蹑手蹑脚溜到廊亭里,“你来得太是时候了,我前胸都要贴后背了。”
谢耘提醒道:“没有水。”
程克青嘴里塞得满满的,闻声又一小口一小口地下咽,担心昨日的滑稽之态重演,她口齿不清道:“咱们这会去么?”
“吃完就去。”谢耘抬眸瞥了眼院子里剩下的书本,又扫向程克青。
程克青心领神会,“这么多书,我晒到明天也晒不完,大不了晚上再回来接着晒,晒书晒书,晒太阳是晒,晒月亮就不是晒了么?”
谢耘似乎觉得程克青的话很有道理,也不再追问,倚着廊柱耐心等待程克青吃完。
她担心事有变故,迅速将剩余的糕饼囫囵塞进嘴里,比划着,“走走走,边走边说。”
走了两步,程克青脚步一滞,“等会!”她拐进堂后的侧房,拎着一捆劈好码得整整齐齐的木柴递给谢耘,“这有现成的,省得你再劈!”
谢耘脸色一怔,似乎颇为意外。
“也对,这会拿着太不方便了,等你回来时再提走,我先藏起来。”程克青拎着木柴环顾四周考虑再三,将木柴藏在一方矮墙下的灌木林里,她郑重其事地叮嘱道:“别忘了啊!”
谢耘轻轻“嗯”了一声,随即开口道:“见过谢晏后,我不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