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程克青连赶数天的水路,终于按图索骥来到鱼渊谷西南侧的一处孤峰,路线图的指引到此便戛然而止
鱼渊谷多年来能在纷乱江湖中独善其身,更要益于这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峰峦环绕形成天然的屏障,翠林蔽目常有猛兽出没,因着连年有数不胜数的亡命之徒前来盗取鱼渊谷的秘药,故而整座山谷戒备森严机关层层,真正是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巡逻的探子换了一波又一波,硬闯必然会死得很难看,看来只有巧取。程克青只得使用看家的本领,蜷缩在一株茂密的槐树上伺机而动。这一待便在树上待了半日,只等得太阳落了山,月亮挂起来。
连日的奔波劳累,她眼皮渐渐沉重竟挂在树上打起了瞌睡。
月冷风清秋高气爽,堕叶残枝随风浮动,槐树下行过两人。
一男子身着雪青色长衫,五官俊雅面色冷清,眉宇间泛起三分病气,他负手而立于树下,身旁一身着玄色长衫的男子一手持剑,一手拎着灯笼,脸上带着些许关切之情道:“那擅闯的臭老道身负重伤绝走不远,你又被伤得不轻,这么晚了还是先回去歇歇吧,我让决明和杜松再搜罗搜罗。”
见青衣男子不说话,玄衣男子吊着脸语气不悦,“谢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想出谷去?”
谢耘微一颌首,坦然道:“是。”
“我就知道,上次让你去送药,回来你就心神不宁,前几日得知人家山庄出了事你就非要去救人,幸亏那老道士道行不浅,杀得你昏迷了好几日,这才消停了多久?”玄衣男子气急败坏,“要不你把我打晕了吧,我眼不见心不烦。”见劝不住谢耘,他索性一拳锤在树上。
这一拳用力十足,内力深厚足有隔山打牛之效,直把抱着树枝打瞌睡的程克青一拳从树上震了下来。
不知是困顿交加还是体力不支,程克青倒在一地落叶上一动不动。
“救命呀!槐树上真有鬼呀!”出拳的男子一个闪身躲在谢耘背后瑟瑟发抖。
谢耘屈膝伸出两指一探地上人的鼻息,气若游丝的将死之人。
他托起此人的手腕把脉,沉声道:“无澈,这是活人不是鬼,你来扶一把。”
无澈见状扶起女子的后背,他一触确是温热柔润而非冰凉僵硬,不禁奇道:“闯谷者,这般要死不活的还是第一个。”
谢耘捏起几枚金针灸上女子的穴位,等施针到肩胛骨处时,见得明晃晃的两对窟窿不由得手指一滞。
无澈惊住了,“好歹毒的手法,难怪她半死不活的,遭了这罪还怎么活?”
凌乱的头发挡住女子额头的穴位,谢耘倒过金针轻轻撩开头发,待得看清头发之下的面目时,凝滞的手指忽而猛烈地发颤起来。
少见谢耘这般,无澈探过头,眼神在女子和谢耘之间游走,“这谁?”
谢耘恍若初醒,定了定神将金针刺下攒竹穴,良久才小声道:“她就是程克青。”
“什么!”无辙惊呼,“我的天爷呀,你不是说她功夫十分了得么?怎么成这样了?”
逐鹿大会一别,她明眸皓齿含笑嫣嫣的样子恍若隔日,如今竟有点音容宛在的意味。
算起来,和程可青的初次见面应该是在梁州。彼时他出谷,便是奉命护送谷内密药前往梁州,不曾想路上走露了风声遭遇暗劫,打斗之中牵动了陈年旧疾。
在客栈歇脚时碰上前来参加逐鹿大会的季汀兰,他孤身一人本欲息事宁人,奈何季汀兰看他内力不弱,担心是逐鹿大会的强劲对手,说什么也不愿放过,非要逼他动手比试一番。
三两下夹缠得他无法脱身,又恐暴露行踪引来更多的麻烦,正一筹莫展时,程克青看不下去,出言讥讽几句帮他吸引火力解了围。而后更是受他连累,险些无法赶上逐鹿大会的比试。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沉思往事如浮云散。
谢耘一语不发,脸色阴沉将程克青打横小心地抱起来朝谷里走去。
“你不会要让她进谷吧?她要是另有所图,你怎么交待?”无澈忍不住提醒道,引得谢耘寒森森剜了一眼,他当下心领神会三缄其口,看来,哪怕这程克青是个孤魂野鬼,他今夜也是救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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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弥漫着淡淡清苦的药草味,偶尔鼻尖晃过零星的檀香。
程克青闭着眼睛,只觉得浑身轻盈彷佛置于云端,轻飘飘荡悠悠,许久未曾如此舒舒服服地睡个踏实觉了。
她不由得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探出的两只手臂触到床栏,她趁手一摸,三剑山庄的床可是竹篾质地,怎么会有如此圆润的雕花木栏?
方才若有若无的檀木香逐渐浓郁,两只手臂被一双冰凉的手提起塞进被子里,那双手又将被角掖好便不再有动静,许久,她才听得对方轻手轻脚关门离去。
程克青这才敢睁眼,好一会反应过来,依稀记得自己挂在鱼渊谷外的槐树上睡了过去,怎么一睁眼躺在这了?
整个房间透出一股空灵优雅之气,简洁的漆雕梨花木床居于一隅,房间中摆放着一张乌木书桌,几只毛笔整整齐齐搁在笔架上,不着一丝尘埃,墙上挂着一副大字,遒劲有力写着: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莫不是自己误打误撞,闯进了鱼渊谷?
程克青抓耳挠腮苦思冥想也回忆不起来自己昏睡过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现下何时,是何状况,但既然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床头上还放着半盏汤药,这鱼渊谷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么!
程克青索性翻个身接着睡了。
这一睡便睡到了天黑,直到饥肠辘辘的五脏庙叫唤个不停,她忍无可忍从床上爬起,偷摸出来觅食。
天大地大,吃饭为大。
宅院内树木葱葱郁郁,晚风拂叶沙沙作响,程克青东躲西藏四处闲逛,行至一假山后,看见三四个婢女从一房门端着食盒出来,便跟了上去,待得婢女们走远了,她才轻手轻脚地钻进去,摸索半天从蒸笼里找到两个凉透了的馒头。
吃吧吃吧,总比牢里的饭好些吧?她哄着自己拿起馒头生啃了起来,顺便再翻找些别的瓜果,她正吃得投入忽觉身后一道残影掠过。
程克青眼疾手快朝残影藏身之处掷出一根竹筷,筷子当当落地,堂内寂静无声,彷佛适才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厨房仅留了一盏油灯,黑黢黢的没见着什么人影,她嘴里没停嚼着,心生疑惑,莫不是看错了?
灯火摇曳,残影晃动。
这次她看得清楚,一身着青衣之人,形若鬼魅悄无声息飘过去。
整一块馒头被囫囵吞下,卡在喉管。她连忙凝神调理内息运气,试图将其运下。
子不语怪力乱神,无事无事。
好死不死,那残影应声从黑暗中钻了出来。
程克青目瞪口呆,我的妈呀,冤有头债有主,莫不是被什么吊死鬼缠上了来找我借命?
那鬼伸手啪啪两下点住程克青的天突和内关穴,又一掌拍在程克青肩胛骨上。
馒头乖乖坠入胃中,她深吸一口气才将将缓过来,随即抄起一旁的水瓢舀水猛灌。
程克青顺了口气,借着灯火勉力看清,男子身着碧青色长衫,面色冷峻一双浅色眼眸如碧波寒潭,眼角坠着颗小痣。
这不是她去逐鹿大会时碰上的那要死不活的病秧子么?
“是你?”程克青顾不上胸口噎得慌,梗着脖子奇道,“你怎么也来了?”
谢耘面色如常,见怪不怪道:“我在此处做工。”
“你都病成那样了?还要作工?”程克青瞠目结舌,“难道是被家里人发卖来的么?”
谢耘默了一会,轻“嗯”了一声。
程克青拿起剩下的半块馒头继续吃起来,心里越发同情起这个病秧子,看来这世界上可怜之人各有各的可怜之处。
“你的身体......”谢耘指向程克青的肩头处,“我刚怕你噎住了,出手未顾及。”
“无事无事,不足挂齿。”程克青拢了拢散开的衣领遮挡住伤痕,敛眉道:“你在此处做了多久了?”
“没多久。”
“跟你打听个事。”程克青压低声音凑近谢耘道:“你知道鱼渊谷有个叫谢耘的么?”
谢耘面色毫无波澜,“知道。”
程克青闻言喜不胜收,急道:“你和他熟么?关系如何?”
“还行。”
谢耘一句轻飘飘的“还行”彻底打开了程克青的话匣子,她也不见外,找了个椅子坐下连连发问:“他多大年纪了?成家了么?他平时都喜欢作什么?我要是想见他能在哪找到他?他这人好相处么?有没有什么忌讳.......”
程克青滔滔不绝问了一长串,说得口干舌燥不得不暂停下来拿起水瓢深深饮了一口。
见谢耘一言不发,程克青将水瓢里残留的一点水泼向他,“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么不仗义!是谁在梁州帮你摆脱追杀的?是谁和你困在密室里七天七夜的?是谁......”
谢耘也不躲避,闷声听了半晌,脸色抽动,忍不住开口制止程克青无休止的发问,“是你。”
天,他这辈子没见过人能这么口若悬河喋喋不休,若是自己再不出声,只怕程克青能念经般一直说下去。
程克青嗔道:“你还知道哇!那你这点小忙也不帮我?”
“帮。”谢耘郑重其事坦然以对,“我知无不言,只是你问得太快了,我没记住......”
“好说好说,咱们一个一个慢慢来。”
夜已深,万籁俱寂,整座鱼渊谷像是垂暮的老人昏昏欲入眠。只留有一间小窗,一对人影攒动,独有属于两个人的热闹。
威名四方的鱼渊谷少谷主谢耘,正在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做自我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