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帮人追着小动物跑有什么意思?”五十五在闻人逸身边抱臂站着,一只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看起来颇为不解。自从进入猎场,他几乎每天都会问出类似的问题。
闻人逸抬手用胳膊肘捅他一下,低声示意他小心说话,却似乎全然没起到作用。五十五依旧是那副样子,甚至还神气起来,向闻人逸讲述起自己的童年时误入山林赤手空拳捶死了老虎的故事。闻人逸无奈的摇了摇头,趁着他讲得兴起,转身进了分配给他们几人的帐篷。
里面九十五正整理着自己的包袱,听见动静抬头对他笑了笑:“怎么?你不喜欢听天生神力的男孩徒手杀了老虎为民除害的故事?”
闻人逸在床铺边坐下,耸了耸肩膀:“如果我没听过五次的话。”
五十五又一次完成了他的讲述,弯腰钻进帐篷,其实他晓得这几天里已经讲了很多遍,只是英勇往事着实让人着迷。
“天真是冷了。”他边念叨着边顺手拎过炉子上的水壶给自己杯里加满了水,端在手里打了个哆嗦。
“怎么?你的天生神力不能让你在冷风里无往不利?”闻人逸轻飘飘一句话出口,九十五忍俊不禁,却又快速收敛了笑意,若无其事的坐下擦起自己的短刀。
五十五哼了一声却接不上话,只能对闻人逸怒目而视。
“好了好了,”僵持片刻之后,九十五还是做了和事佬,“明日秋猎就正式开始了,今天都收拾妥当了就早点休息吧。”
五十五又怒视了闻人逸片刻,之后翻身躺倒,硬邦邦的床板被他砸的哀嚎一声,让闻人逸不禁好奇:他的腰背还好吗?
闻人逸的铺位是在九十五和五十五中间,他抬手将胳膊垫在脖子下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五十五似乎对这次的玩笑尤为敏感。
他清清嗓子,对五十五说了句抱歉。
五十五安静了半晌才说道:“天生神力是俺娘说的,俺娘说的话从来没错过,她说我以后一定能出人头地。”
闻人逸静静的听着,他清晰的分辨出在提到“娘”时这个大大咧咧的汉子语气里流露出的柔情,又记起以前聊到家里人时五十五曾说过自己已经没有亲人,那么母亲大概是他过去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吧。
五十五却没再继续说下去,闻人逸在黑暗中张了张嘴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他把身子转了过去,他若没什么想说的,自己还是不要主动询问为妙。
在一片黑暗的营地里,中央最大的营帐里烛火却亮了一夜。
围猎正式拉开帷幕的这天秋风瑟瑟却好在天气晴朗。闻人逸钻出帐篷,长长的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子,他目光四周转了一圈,最后落回正前方,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娃娃正领着几个侍卫打扮的人向着自己方向走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来人是哪个官家子弟,就被人拽着两边袖子单膝跪了下来。
“见过大殿下。”一左一右拽下自己的两位始作俑者齐齐出声问安,闻人逸也跟着慌忙地低下头。
“舒朗大人在哪?”小小的孩子已然有了些皇家威严的气势,甚至有几分像当今大位上的人。闻人逸视线范围内只有一双短靴,用着闻人逸看不明白的皮料,绣着闻人逸看不懂的纹样。
“首领在后面营帐,属下领您过去。”五十五在三人里排位最高,他自然的出声回话,领着一行人离开。这才让闻人逸回过神,察卫营并不是可以让自己放轻松呆着的地方,和其他人之间也不能轻易的当成朋友。舒朗莫名的关照,九十五和五十五恰巧与自己分到一个帐篷,是不是来监视自己?又有什么原因让他监视自己?一瞬间思绪上涌,闻人逸心中的烦闷又多了几分。
“人都走了还跪着做什么。”九十五一拍他的肩膀才让闻人逸回过神来,他伸出手给闻人逸借力从地上站起。“想了些事情,走神了。”闻人逸心不在焉的笑了笑,随口掩盖了一句,九十五也没再问下去,只是嘱咐道:“离正式开始还有些时间,准备一下吧。”随后就转身回了帐篷。
闻人逸呆在察卫营里每日沉闷压抑,心情本就不好,原本想着借着皇家的光出门散心,却没想到哪里都是一团乱麻。
舒朗却并未准备好迎接这位身份特殊的客人。大皇子周恒端板正的坐在主位,小小年纪的他却没有这个年纪孩童天真清澈的目光,甚至有些老气横秋。舒朗不会与孩子打交道,只得借着上过茶的空隙眼神示意十二去把八找来。
“你在外面守着,哪也别去。”周恒端在十二离开前开口吩咐,稍显稚嫩的童声与不容置疑的口吻搭配起来有些诡异的反差。十二扭头看向舒朗,后者只得点头。十二回话离去,舒朗不解的开口询问:“大殿下是如何知道属下?”
“自我懂事起母亲就教导我,父亲以后是天下之主,事务繁忙,儿女情长不能成为父亲的拖累,如今父皇登上大位忧心天下事。”周恒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舒朗,一字一句,语气平静,“父皇最信任的人便是舒朗大人,我想跟着你学习,早日为父皇分忧。”
舒朗一下子也不知如何回应,小孩子三言两语就让他明白了大殿下如今的处境和想法,只是凭他对于陛下浅薄的了解——大殿下想要的父爱也许永远不会得到。
“大殿下想要和属下学习,此事我还要禀报陛下......”
“父皇绝不可能同意的,这点大人比我更清楚,如果大人不能做主,那这件事就只能算了。”上下椅子都略显吃力的年幼皇子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老练,舒朗跟在他身后相送,心里有些酸涩,周承宁是有为的君主,却不是合格的父亲。
周恒端迈出帐篷就有人上前为他披上披风,他仰起头等着跪在地上的太监为他系好绑带,目光正好舒朗身上:“快到开始围猎的时辰了,希望我没耽搁舒朗大人的公务。”
“不敢。”舒朗垂头,听着一行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直守在门边的十二上前询问周恒端的来意,舒朗只是摇了摇头,对方也没再继续追问,毕竟访客还只是一个六岁孩童。舒朗吩咐十二集合众人准备布防事宜,自己则转身回到营帐。他站在猎场的沙盘前,日光也无法穿透他晦暗不明的神色。他如石塑般站在原地良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提剑出门。
林间晨雾未散,猎场大门外竖起了飘扬的旗帜,一面面明黄的旗帜上绣着硕大的“乾”字,皇家的威严可见一斑。御林军已经在猎场外列队准备,他们披着秋风肃然挺立,旌旗猎猎作响,隐隐约约传来的鸟叫声更平添了几分凄然肃穆。
礼部侍郎郭叔义身着朝服,在这份威严中缓步登上临时搭建的祭坛。其上已然供奉着象征丰收的祭品,三柱长香有袅袅青烟缓慢升起。他与台下站在队首的周承宁对视一眼,贵人微微颔首,仪式就此开始。
礼官高声吟颂祭辞,祈求天地庇佑,山川赐福,秋猎顺利。新帝登台向天地献酒,一片静默之中,皇室成员的队列中有人不屑的轻哼一声,小声与旁边人议论起来:“当了皇帝也带着穷酸气,瞧他穿的。”身边人也是冷哼一声开口附和,两人还没说上两句,先前开口的人小腿上被人踹了一脚,他踉跄了一下旋即转身对着身后人怒目而视。
“大哥五弟慎言,今非昔比,二位一直称病不朝,如今可是大好了?”他身后是瑞亲王周承佑,周承宁同胞的亲弟弟。那人还想争辩,却还是碍于场合转身噤声。
台上周承宁自然将一切尽收眼底,随着礼官高唱祭祀礼成,郭叔义恭敬退至一旁,周承宁目光扫过肃立的人群,在自己的“好大哥”身上停留片刻才移开了目光。
“这是朕还是太子时先帝命尚衣局为朕所做的服制。”他的语气带着几分难辨真假的留恋,也引得不少侍奉多年的老臣为其动容。“先帝丧礼让国库消耗不少,朕会继承先帝遗志,扬节俭之风,朝野上下都该向恭亲王学习,朕最敬重的大哥,他府上一向勤俭,堪为表率。”
营地内所有目光一瞬间齐刷刷落在周承安的身上,匆忙之间,收回脸上轻蔑的表情和弯腰行礼两个想法同时出现在脑海里,他只顾得上选择后者。
“陛下谬赞,臣不胜荣幸。”
待新帝继续训话,一道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消失,周承安才直起身子,两腮因为一直紧咬着牙而酸痛不已。他暗暗攥紧双拳,心里咒骂了几句周承宁,身后传来的嗤笑声更让他气恼却也只能隐忍不发。
周承宁脸上有带着讥讽的笑意一闪而过,他继续朗声道:“秋猎,乃是历代君王锤炼武艺、彰显国威的重要场合,也是检验忠勇的机会。朕愿与诸位共勉,猎场之上,无论所获大小,只要全力以赴,便是国家栋梁!”
这段话铿锵有力,回荡在营地之内,随行眷属官员齐齐跪地高呼:“陛下圣明!”
站在台下的舒朗不可避免的注意到了立于众臣之前的大皇子,少年悄悄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敬仰和崇拜。舒朗飞快的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前往营地后端与察卫营的众人会合。
彼时闻人逸等人都已经换上了御林军的甲胄,随着浑厚悠长的长号声从前方营地传来,众人动作整齐的翻身上马,队列肃然如铁,秩序井然地从后营门潜入林区。
闻人逸握紧长剑策马跟在九十五之后在猎场的边境处巡逻,树林间静悄悄的鲜有声响,也终于能让他享受片刻的清净。他又想起五十五提到自己的母亲,脑海里浮现出自己的老父亲和傻大哥。思绪回转,他的目光落在九十五的背后,开口询问到:“九十五,你还有其他家人吗?”
“以前有,我们一起加入察卫营,他是九十六。我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四处流浪的路上捡到了还在襁褓里的他,我给他取名叫小福。”他声音低低的,平静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刻意压抑了回忆中涌动的情感。
闻人逸低声说了一句抱歉,九十五摇了摇头没有应声,两人一时间陷入沉默。闻人逸时不时抬头看着九十五,只觉得那背影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林间的光影斑驳落在他的肩上,闻人逸看着他,强烈的酸楚涌上心头,忽然觉得自己的沸腾的热血在这冷风里慢慢冷却了。察卫营三个字在他心里百转千回,究竟是座高台还是道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