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无境 第7章 君无咎解惑

偌大一个方家族地，就在君无咎挥挥手之间完全被一团白雾遮掩起来，再也看不分明。

离音尝试着往雾气内走了数十米远，却在雾气深深处神不知鬼不觉地再次回到了原地，回到了君无咎和方继安身侧。

这般厉害的手段……离音暂时歇了逃跑的心思。

她看看身侧一脸清风朗月的君无咎，又看看一副失魂落魄模样的方继安，下意识抱紧了胖团，只觉得一颗心沉沉的，备受煎熬。

她好像再次失去了替自己做主的权力。

方继安唇角动了几下，勉强扯出个僵硬的笑来，“幺幺，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我……我就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好好跟君前辈学本事，以后……以后我会再去找你的。”

离音没说话。

方继安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她的一句话，有些失望，到底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离音这才转身看向君无咎，一脸戒备。

君无咎难得在一个小孩子脸上看见这种表情，不由得失笑：“别这样，我看上去应该很像好人才对吧？我真没想对你不利，你无需如此……”

离音抿了下唇，双手无意识地捏着胖团的爪子，终于说出到这个世界以后的第一句话，“我，我打不过，你。”

咬字不甚清晰，但并不妨碍能让人听懂。

接触这个世界的人已经一个多月了，离音也不是什么都不做的。胖团虽能听懂这个世界的语言，但它自己是对外说不了话的。若是一直依赖胖团，交流便只能是单向的，这不是离音想要的。

她一直在暗中学习这个世界的语言，一个多月的时间，小有成效。

我打不过你？

怎么到了打不打得过这个份上了？

君无咎难得愣了下。

离音的眼神直直看着君无咎的，不闪不避。

很漂亮的一双眼睛，又清亮又有力。

君无咎从这双眼睛里，一下子就看懂了离音的未尽之言：我打不过你。你我的地位本就是不对等的，你便是保证得再好听，我也没办法完全放心。

很通透的想法，却有些清醒得过分了。

到底是自己看中的弟子，君无咎心里先软了三分，“我很抱歉，我并没有想让你不自在的意思……”

离音抿了抿唇，“那些，再说。我，我们，谈谈。我有，几个事情，问你。说，清楚了，我，拜师。”

君无咎凝神听完，“拜师的事不急。我说过，你我有缘，所以我才想收你为徒，这不是什么条件，你明白吗？可能是我出现得太突然了，你我之间没有信任，你心里有疑虑，这我也能理解。此事不在一时。你大可放心，若是你实在不愿意，我不会勉强……”

“至于你的困惑，我当知无不言。”

离音问道：“第一个，问题。我，是大妖吗？”

“大妖？”君无咎一愣，忍不住大笑起来，“谁跟你讲你是大妖的？”

离音的神情有些困惑，“不是？方家说，大妖。”

君无咎摇了摇头，“你不是大妖，这点我很肯定。‘大妖’说的是妖族里的一个修为层次，你甚至不是妖族，又何来大妖的说法？”

君无咎详细解释道：“妖族成长期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坎便是历小次元劫，这就跟人族的攀脉是一样的。小次元劫过后是退劫期，过了退劫期，妖族便能第二次化形成人，这时候的妖族才能被称一声大妖。”

“通常而言，刚退了劫的大妖都是人族孩童时的模样。这个阶段大妖实力大退，还会有一段因妖而异的失忆期。所以外表上看去，刚退了劫的大妖跟人族正常孩童并无不同。只除了两点。”

君无咎伸出两根手指，前后晃了晃，“其一，退了劫的大妖皮糙肉厚，十分抗打。他们虽然实力大退，但一身血肉本事还是在的。血肉本体自带防御，一般修士的灵识便看不透他们。而刚好，方家人也看不透你。两下一巧合，他们就把你误认作大妖了。”

“但事实上，方家人之所以看不透你，并不是因为你是大妖，而是因为你身上的这件衣裳。”

“衣，衣裳？”

离音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外套，灰扑扑的，依然丑得辣眼睛，但她连睡觉时都穿在身上，从不曾脱下来过。

君无咎道：“这衣裳材质很特殊，叫‘万可’。所谓万可，即万般皆可，就是用途很广的意思。用万可做成的衣裳，除了最基本的御寒和防护之外，还能替其主挡下实力不那么强的修士的灵识，让人看不清你的深浅。”

“这个隔绝灵识的功用，远比御寒和防护更有意义。尤其是对你这样的而言。”

君无咎的声音不紧不慢的，“修真界有一条经验之谈：在外行走时，一不要惹孩童，二不要惹看上去就很弱的女修。因为孩童和女修与其他修士相比，大抵上是处于弱势的。但这弱势的两方敢在外行走，必有倚仗，等闲不可惹。”

“你就刚好在这条经验之谈中。既是孩童，又是女子，再加上一件让人看不清深浅的外衣，旁人要对你不利时，总要仔细思量思量，想着你是不是有什么依仗。就这点忌惮防备的心思，有时候就能救你一命。”

君无咎感叹道：“说起来，给你这万可衣的人也算是用心良苦了。我行走修真界这么些年，还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大手笔，直接用万可制衣的，有些大材小用了。”

离音摸了摸自己的外套，想起离老头，心内一时间有些酸涩。

原来它叫万可衣。

当时方继安和那个妖族少年打架，她硬生生挨了一掌却能平安无事，就是这万可衣在帮她吧？

阿尊……

他到底在哪里呢？

离音抿抿唇，又看向君无咎，等他继续往下讲。

君无咎看她这般自控，心内又是一叹。

他下意识放柔了声音，继续道：“大妖不同于人族孩童，除了这‘看不透’之外，还有一点便是这独属于妖族的凶性了。退了劫的大妖会有一段失忆期，但其作为妖族的本能会被唤起。他们会像未开灵智的妖兽一样，喜食生食，性情急躁。不过知道这点的人比较少，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养一只刚退了劫的大妖的……”

君无咎目光悠远，语气好似还有点怀念。

所以他绝对是养过刚退了劫的大妖吧？

离音顿了下，才接着问道：“你刚才说，小次元劫，是，第二次，幻化成人，还有，第一次？”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血脉越高贵的妖族，越早能幻化成人形，甚至还有妖族是生而为人形的。但这次化形，也就是第一次化形，一般是不完全形态的。他们身上会有某个部位保留着妖族的特征。或者是带着兽耳，或者是留着尾巴，又或者是身上的鳞片不能完全藏好……种种状态，因妖而异。”

“在这个阶段，妖族的习性还是更偏向于妖兽，修炼的主要方式是捶打血肉。一直到将一身血肉修炼到极致后，就能历小次元劫，退了劫，便是第二次化形。这次化形过后，妖族便能拥有完整的人形了。”

“从此以后，妖族修炼的功法，走的修为体系等等跟人族都很相近。当然，相近并不代表相同，这还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体系，只不过衡量的法子是一样的。”

“相较于人族，大妖在肉身上有更大的优势，但其对道法的悟性要比人族差一些……各有所长吧。不过同等修为下，大妖的战斗力一般要更强些。”

离音垂眸想了想，点了点头。

“还有其他问题吗？”

离音犹豫了下，“你，能告诉我，方家，是怎么，回事吗？”

君无咎看着离音，“若我没记错，方家抓了你，还曾想过对你不利。你为何还关心他们的死活呢？”

离音沉默了下，“我，想问个，明白。更何况，方家，是方家。方继安，是方继安，他没有，对不起我。”

“但这件事的因果是，方家先抓了你，然后方继安才有机会施恩于你，不是吗？”

“一码，是一码。若我，受到伤害，方家，欠我的。但我，好好的。方家人，都死了。人死，恩怨了。我想，求个，明白。”

君无咎看着离音的眼神变得很柔和，“不囿于一时困苦，不耽于一时仇怨，有这样的胸怀，合该入我沉魁派下。”

离音没听懂这句话，接着追问：“你，先说，方家。”

“方家的事，方家那幸存的小子心里自有定论。这是他该背负的因果，也是他该得的宿命。此中的恩怨纠纷不是咱们这些外人该管的，你问过一句便已经仁至义尽了。”

离音想了想，“我，我听说，方家嫡脉，很厉害，为什么，方继安，不去，嫡脉，寻助力？”

“你怎么知道方家没求过？”

离音很惊讶。

君无咎道：“一般而言，分出去的庶枝跟嫡脉都能直接联系上。为了保证嫡脉的声望和威势，若是庶枝被某个势力打压得太过分，嫡脉不会也不能坐视不管。这种手段，对内是施恩，对外是威慑。所以修真家族若是哪一脉出了事，第一选择肯定是寻求同脉的帮助，方家人肯定也不例外。”

“边林方家是边林城的大家族，背靠边际大林，其实力都能赶上一些二流家族了。有这样的财力支撑，边林方家应该有传送阵直通西源方家。西源方家若有心，发生危机的第一时间就开启传送阵赶来相助，结果会如何？”

“就算没有传送阵，一个筑基期的修士全力以赴的情况下，从西源大陆最东北边赶到边林城也不过两天一夜，更何况西源方家就在西源大陆的正中央呢？保守估计，两天怎么也够了。可离方家灭门已经过了四天，你可曾见过方家嫡脉来人？”

离音眨眨眼，“我，我不知道啊？”

“没有的，方家嫡脉没有人来，这事方家那小子心里是有数的。以后但凡他能在修真界闯出头来，而方家嫡脉又不能就这件事给他个合理的解释的话，方家嫡脉搞不好也得被血洗一次。”

“不至于吧？不是说，方家，是，西源大陆，大家族吗？不强吗？”

君无咎笑了下，“整个灵溪境，像西源这样的大陆一共七块，比西源大陆更大的大陆还有五块。更别提灵溪境外还另有天地了。你觉得西源方家……是个什么地位？”

离音讷讷的。

君无咎道：“灭掉一个修真家族，一个修真势力，可能远比你想象中要简单得多。世界太大了。所以在最开始，你的眼光就不应该让小小一个方家困住。这也是我认同你不计较与方家恩怨的原因……”

离音道：“我以为，修士，修真，不至于这么……这么……”

“这么睚眦必报，杀来杀去，灭人满门的是吗？”

君无咎笑了下，“那你可就错了。修士的世界太大了，寿命长了，世界也相应广了。浩浩大世界，多的是庸庸碌碌的芸芸众生。说到底，修士除了这一身修为之外，本质上跟凡人并无不同。甚至因为这一身修为，还会放大性情中的贪与恶。罪孽一起，恩怨徒增。某些时候你会发现，有些事你还是无奈，有些因果你照样掰扯不清……”

“既然如此，既然有这无能无力的时刻，那为何还要修道呢？为了财富？权势？地位？或者长生？”

“在我看来，这都是虚的。修真的魅力，就在于这无境山海！在于一种自由自在的心境！我辈修真，当行千万里路，阅遍世间风景，看尽大好河山。穷无极大道，览无涯山海。心无极，则道不缚。心境能得自在了，这浩浩乾坤，又有何人何事能困住你？”

这一番话，像是鸣钟一般，在离音心头铮铮回响。

她愣愣地看着君无咎，只觉得胸腔里一颗心越跳越快，越跳越重。

这才是修士！不是她以为的什么实力为尊，欺软怕硬，为了点资源汲汲求索，丑态尽出；而应该是坦荡的，自豪的，并且心怀敬意的。

君无咎灿灿一笑，清风朗月的眉眼间似乎都带着峥嵘锐气。

他回头来看离音，“所以在入道之前，你应该先问问自己，你为什么修真？”

为什么修真？

为了观无境山海？为了掌控自己的命运？还是为了在无境山海中，寻回她的阿尊？

无论到底为何，至少此时此刻，离音对修道是真的生出了点渴望的。

她看着君无咎，神情诚恳，“请您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