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食谱 第1章 有狐（上）（修）

“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山海经》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青丘诞生了一只小狐狸。

小狐狸原是血统高贵的九尾天狐，毛色雪白细腻，只可惜生来就没爹没娘。

青丘狐族有一上了年纪的白狐族长，亦为九尾天狐，见之奇道：“奇也怪哉？这是谁的种？”

大大小小所有的狐狸围了一圈，皆做望天摇头状。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如此众目睽睽之下，族长刚提溜起小狐狸，就感受到所有狐的视线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放佛大羿射日前的十个太阳同时聚焦在土地，烤得他提着小狐狸的爪子微微颤抖。

他把小狐狸扔到垃圾堆里的想法瞬间流产了。

他抱着哇哇啼哭的小狐狸，左瞧瞧右看看，问道：“有谁愿意收养这只狐儿？”

话音刚落，大大小小所有的狐狸纷纷转过脸，皆做无事发生状，仿佛刚才盯着他看的另有其狐。

族长无奈，只能硬着头皮亲自带崽，当爹做娘无师自通，一手喂奶一手把屎。

而这一带，就是五十载。

话说小狐狸天性聪慧，不过十载就逐渐懂事，样貌亦憨态可掬，深得狐族一众喜爱。

他们常见小狐狸跟在族长屁股后面晃悠，四条小短腿跑得飞快，表面上似是跟着族长巡视，实则暗地里浑水摸鱼，偷鸡摸狗。

所有的果子教他七七八八啃了个遍，甚至嘴边白毛上的浆汁都没舔干净，紧接着又去追狐族用来饱腹所豢养的飞禽走兽们。

总而言之，好事一样不做，坏事做了个干净。

不过众狐并不介意，因为在狐族眼中，美貌至上，谁长得好看谁说了算。

狐族每修练一百年经历一次天劫，生出一尾，九百年生出九尾，千年化人。

九尾天狐血统之高，半百即可化人，然实力不足，对外也仍只是个徒有虚表的美人皮，不过对内，却是足够了。

传说青丘狐族善出美人，一颦一笑勾魂夺魄，小狐狸自然也不例外。

自他五十岁始，就能变成人类氏族的幼龄孩童模样，长得雪白干净，圆润可爱，看得狐族一众垂涎三尺，哦不，心动不已。

于是小狐狸每每化作人形招摇过市，总有狐狸冲他叫道：“喂，你好吃吗？”

小狐狸得瑟道：“你说呢？我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是极好吃的！”

闻言，狐族吞口水的声音更加频繁起来。

面对此情此景，小狐狸本该更加骄傲，可有一件事令他十分在意——

他不叫“喂”。

他跑去找到族长，问道：“我姓甚名谁？”

族长听完，冥思苦想半晌，惊觉养狐这么久以来确实还不知道小狐狸的名字，他实诚道：“不知。”

小狐狸道：“那你能否为我取一个名字？”

“这……”族长犯了愁。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他虽然当爹做娘将小狐狸养大，但却并不是小狐狸真正意义上的父母。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会取名。

于是族长转了转眼珠，决定甩锅了：“这是你的亲生父母应该做的事，不归我管。”

小狐狸道：“哦……那他们为什么不做？”

“因为丢下你跑了。”

“为什么跑了？”

面对小狐狸的步步追问，族长慈祥，而又语重心长地宽慰他道：“你爹娘真爱，你意外。”

小狐狸：“……”

不过说归说，小狐狸做梦都想拥有一个名字。

而或许是上天的安排，冥冥中缘分的注定，命运无形的大手在暗搓搓推进，总归好巧不巧，这个愿望终于在他九十五岁那年实现了。

他有了一个最喜欢的名字——苏绥。

这名字乃是一个人类少女给他取的，据说“苏”姓取自苏氏妲己的“苏”，而“绥”字，则取自当时盛传的吟唱诗歌：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

当然，抛却名字，关于苏绥这只九尾狐，一直以来在狐族无狐不知无狐不晓。

除了长得好看以外，他还有三个传闻尤为出名，常为狐族口耳相传，津津乐道。

这第一个传闻，乃是他未逾百岁时，发生的一件事。

苏绥当时迷上了吃鸡。

要问他爱上吃鸡的原因，或许就像是狗改不了吃屎，猫改不了吃鱼，人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抑或本性使然，又抑或他的小短腿只能追到鸡这种食物。

对苏绥来说，别人家的鸡总是比自家的好吃点。于是他每次都会化为人形跑去人类氏族中偷鸡吃，享受着偷到鸡吃的满足感，即便被逮着了，他也能凭借着自己可爱的童颜迷惑众人，从中逃脱。

不过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胜绩累累的苏绥在某天遭遇了他史上最大的败笔——

他遇到了一名年纪轻轻的小巫祝。

巫祝男女者皆有之，专事鬼神，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多为人类主君做占卜祭祀等活动，祷告国泰民安。而女巫则更为神秘些，传闻她们能以舞请神明降临。

苏绥记得族长还曾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一旦遇到巫祝，一定要躲得远远的，因为巫祝不同与常人，他们能够一眼看穿苏绥的伪装，将他打回原形，甚至更强些……可以直接将他抹杀。

不过在此时道行不够的苏绥看来，这些巫祝在他眼里和常人长得都差不多。

于是当他再次偷鸡被捉时，只见在众多口中喊着“这娃娃好生俊俏”，“他怎么果体还偷我家鸡”的人堆中，迎面走过来一个豆蔻少女。

她容颜姣好，色若春晓，两只忽闪忽闪的眸子尤其水灵，红唇娇艳欲滴，嘴角扬起一个大大弧度，一看就是那种特别“好吃”的人类。

而这少女，便是难得一见的女巫祝，同时也是后来给苏绥起名的那位少女。

只是现在这一人一狐的关系还没那么好，甚至还对对方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小想法。

苏绥自打见了少女，登时就看得两眼发直，口水奔涌而出，左手的公鸡，右手的母鸡，在那一瞬间通通掉到地上，扑腾着甩了满天的鸡毛。

年纪轻轻的苏绥，此时还不懂什么叫做贪婪使狐白给，他只知道吃到嘴的肉最香！

少女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类，所以他认为对方和自己一样，也一定是最好吃的。

然而，就在这嘴馋的短短一瞬间，对面人群中的少女便已经动身，眼疾手快地一个箭步冲上前，两手像苏绥刚才抓小鸡一样抓住了苏绥。

一阵天旋地转，两条小短腿腾空，少女一个过肩摔，苏绥的小脸直直朝下，失去了平日里他无比骄傲的花容月貌，换来了鼻青脸肿。

少女走过去把苏绥捡起来，夹在胳肢窝下，一手朝着他的屁股狠狠地拍了下去——

众人纷纷抬手捂住了眼睛，从两手的手指缝里继续观望。

“呜哇！！！”

嘹亮的哭声，伴随着从身后冒出来的白色大尾巴，以及脑袋上抖出来的尖尖耳朵，震撼了众人。

“他怎么有尾巴？！”

“他的耳朵怎么长在头顶上？耳朵上咋还有这么多毛？没被耳屎堵住都听不见声儿吧！”

“这尾巴很像狐狸尾巴啊？耳朵也是……难道他是妖怪？！”

苏绥一边哭着打嗝，一边大声嚷道：“我……嗝……我能……嗝……能听见声儿！”

少女闻言，捧腹笑了几声，对众人拱手道：“诸位，这是只刚化形的九尾狐，别看他外表是个孩童，算算年龄，起码得有一千岁这么老了。”

这句话再次震撼了众人。

“居然真是妖怪！”

“长得这么小，居然这么老了？真看不出来啊，啧啧。”

“原来是只狐狸精啊，别又是个害人的'苏妲己'，还是趁早杀了吧。”

苏绥年纪还小，听不得这些话，一张鼻青脸肿的小脸还没来得及青多久，转瞬就变成了惨白。

他用肉乎乎的小手捂住两只尖尖耳朵，一面暗自痛恨自己为什么耳朵长毛还能听得这么清楚，一面哆哆嗦嗦道：“我，嗝……我不老！嗝……别杀我！”

少女咯咯笑道：“你这狐狸，也算是活了千岁，怎地连说话都说不好？”

这话把苏绥听恼了，他觉得这少女不是个傻的就是个瞎的，他可是五十年化人的九尾天狐，对方竟然将他和千年化人的普通九尾狐搞混。

事关脸面的原则性问题，他登时也忘了害怕，气势如虹地冲少女吼道：“我才九十五岁！嗝～！”

可能是最后一嗝太过高亢嘹亮，少女掏了掏耳朵：“哦，那也够老的。”

顿了顿，突然又把他从胳肢窝里抽出来，瞪大了眼问道：“等等，你说你九十五岁了？！”

“哼哼，当然！”苏绥嗝道：“我可是九尾天狐，五十岁就能化人了！”

少女奇道：“九尾天狐和九尾狐有什么区别么？”

苏绥挠挠头：“可能，大概，应该，是修炼速度快慢的区别？”

“那你会更好吃吗？”

呵，又是如此俗套的问题。

苏绥乜她一眼，得瑟道：“你说呢？我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是极好吃的！”

刚说完，他就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少女直勾勾盯着苏绥，舔了舔唇，点头应道：“那就好，那就好……”

等等，不是，她一个人类，不会想吃他一只九尾天狐吧？！

少女单手提溜着苏绥的狐狸尾巴，朝众人再次拱手道：“诸位，这只九尾狐我就带走了，你们放心，我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下次见面，一定只剩下一副狐狸骨架和一张白色皮毛了。”

闻言，众人纷纷感动地抚掌叫好，目送少女英姿飒爽的背影和她手上哇哇大哭的苏绥渐渐远去……

苏绥被带回了少女的住处。

这是一个偏僻的小山头，山头上有不少紧挨着的茅屋，看上去十分破败拥挤，而在这其中之一，便是少女的屋子。

屋内空无一人，少女将苏绥捆起来扔到地上，随即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一把破柴刀，放在磨刀石上开始霍霍磨起来。

苏绥吓得缩回了原形，支吾道：“你，你要吃我吗？”

少女没说话，但是她的肚子回应了苏绥——

“咕噜～”

苏绥听着连续不断的磨刀声，以及连续不断的“咕噜”声，迎风流泪，悔不当初。

他忏悔道：“倘若上天垂怜，能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一定再也不去偷鸡吃了，我肚子里那九九八十一只鸡，铁定全部吐出来，所有的鸡毛和鸡屎我也会从族长的窝底下刨出来还回去……”

少女默默听着，插了一嘴道：“你确定你吐得出来嘛？”

“嘴巴吐不出来，我可以拉出来。”

少女手中磨刀的动作一滞，不知怎地，突然有点倒胃口。

她把柴刀拿在手里，向苏绥走过去，看着他那张涕泗横流的白毛狐狸脸，两只金色眼睛睁得浑圆，惊恐地盯着她，嘤咛道：“你你你别过来，我不好吃的！”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出自《诗经·卫风·有狐》

译文如下：

狐狸独自慢慢走， 走在淇水桥上头。

我的心中多伤悲， 他连裙子都没有。

狐狸独自慢慢走， 走在淇水浅滩头。

我的心中多伤悲， 他连衣带也没有。

狐狸独自慢慢走， 走在淇水岸上头。

我的心中多伤悲， 他连衣服都没有。

“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译文：青丘之山有兽，形状像狐狸却长着九条尾巴，吼叫的声音与婴儿啼哭相似，能吞食人，而吃了九尾狐的肉，可以不逢妖邪之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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