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 第134章 梦镜６

纪真山上，迎风而立的鹊斯纳特家的阅岚，没有回头。赤着双足，立于散布着青苔与多肉的石岩上，黑色的长发在山风中扬起，像自天地山神孕育的生命。对于新来的访客，她并未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脑袋。仿佛早知有人将来，仿佛早已等待他们的到来。

她曾陷入昏睡。一度跨过生死边界。一度不知梦与现实。

是啊曾经万千岁月度过许多，最终还是记起了他。那个在她漫长岁月里早早逝去，如同惊鸿一瞥的人。

因而在漫长的昏睡中，她做了很长的梦。在梦中的他，生活在自由肆意的地方，可以天性奔放，惬意狂放的生长，自由自在。没有什么枷锁桎梏，不讲究责任规束。不再生来是望族豪门的继承人，背负家业兴盛的使命，不必忍受孤独，被无数眼睛看着，期盼着，必有巨大能量，承载庞大责任，曾微微笑着看着她的人。在梦中的世界，她看过他爬墙头偷家，圈地斗架，放肆桀骜，天地之下目中无人的力量，调笑恣肆，天大地大任他畅游。她想着那里的他将像原始广阔的森林中恣意生长的大树，漫漫生长，高朗参天，再自然而然的老去。

那是她的梦。她希望他在她的梦中，拥有被尊重的一生，属于他的完整满盈的一生。她不知这便是她设想的模样，能依她想见的样子。又或者说，于她的梦中是否一切皆可由她所设。

然而，如果那不再单单只是她的梦。

她最终还是转过身去。

看向身后的沈椒园。看着故人，仿佛重叠的旧人的音容。洒脱自由的，高贵优雅的。

为一切。对他所经历，他所承受的，和对她一切过往中的自己，对消亡的，对新生的，她的眼里生出对一切的悲悯，怆然。束手无策。

她感觉歉疚。你非他……这仿佛是对她自己的劝解。而我也并非你所见。只有你……我原来希望你平安自由。

她对沈椒园说。她看着沈椒园，像看着久远记忆里的故事。

旷野的山风乍然扑来，让沈椒园措不及防，伸手挡在扭过的头前。待他放下手臂，他看到因他们的凭空出现而惊讶的斯韦提家的小丫头芭娜娜。彼此的相遇，让他也带着同样的诧异。但他更迅速地看到背身而立的人，在山风吹拂中，他想起曾经散步在山野间的身影，回过头来看他，就像她此刻回身面对自己。与小白一样的模样。

他发现他发不出声音，叫不出口，说不出话，有什么词句，卡在喉间，像一团谜雾。曾经少年，他叫她小白。然而其实，他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他突然闷闷的低笑出声。

他曾经将她捡回家。靠在廊柱上，看她在躺椅里睡觉。他的视线追随她每一个所到之处。等待着她对他展颜微笑，等着她轻启的微唇，对他说什么，甚至她的呼吸，他都仿佛能闻出百花齐放的振奋宜人。他曾唯她马首是瞻，说一不二。所以村里人们笑话他，他一点不介意，他甚至沾沾自喜。少年多情，曾将她置于家中暗暗立誓愿倾其所有。现如今追随着她而来，一头撞破南墙，若非好运，翻天覆地也在所不惜。

终于他看着面前容颜依然如旧的女子。想起他自以为追逐着她的来处，走到皇权的顶处。是为了找到她。为了能永远站在她身边，为了能守护她。

他曾经跨世而来。以为他闯入她的世界，迟早能充实他心底的虚无沟壑。

如今却是，说只希望他平安自由的存在。

他终于明白。猛然间明白。

帝皇。洛可可.澜。阅岚。小白。包括芭娜娜。

不管他们是谁。现在到场的小小聚会的成员，只有他自己……

自己费尽心机，生命中拥有过的，获得过的一切，不过如此而已。自己穷尽心血。尽心尽力。从某些立场只是轻描淡写不足挂齿。他原以为他们在唱同一台戏，现在明白，他甚至未与他们在同一个舞台上。

他觉得疲惫

他觉得颈项发酸，是瑟缩得太久，还是无法继续仰望；觉得自己的双腿要陷入土石中，是双膝太软要倒下还是太重太庞大。他感觉一种卑微渺小。他感觉沉重。从来没有如此无力。

他已经失去了她。他终于明白，见到她时，便是失去她时。从刚才见她那一刻开始。

瞧。

他知道，她之一念，创造一个世界。那个创造的世界里有他。而已。

而他。得到神的眷顾。那个“神”坐显于雪中原野，来到世间，曾瞧着他长大。而已。

“神”！需要他自由。而他，是否违背了神意。

他问，我是否让你失望。

谦卑而绝望。他问的是她。又仿佛在问过去那奋勇而来的自己。

她看着他逐渐失去灵魂的模样。她只是沉默的看着他。

“神”！不再回应他。

而她在昏睡中。失去对那个浮游的一半的自己的掌控。她把执着的意念寄托在新世界上。寄托于一切重新再来。寄托于给大家彼此一个重来的机会。比如她希望那里也存在着的一个人愉快自由，也或许，她不该让浮游的一半的自己，滞留在那里，在那里与他相遇。

他的世界里，本应该没有她。

正如她醒来后。曾将他留在她的这场梦境里。

直到这天地的风，吹来他的气息。天地的无声震荡带来那个世界成真的痕迹。她执意残念的后果，使那里而生的人碎空而来。

她望着自己的双手。

这不是她的错。更不是他的错。

她能生人能生世界。他从另一个世界走来。世界融合重叠。她的手中仍无掌控主导这一切的力量。

只是这一切发生了。

她感受到强大的宿命感。确非出自她手。

她只是鹊斯纳特家的小女儿。曾有鹊斯纳特家族的使命。

她看向年青的帝王。仿佛他们从未相识。她未曾立于他身边。仿佛他非赐于她宿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