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第6章 留灵修兮憺忘归

洞庭上空，时而雨云欲聚，时而炎日惨照，飞沙走石间但见一白一青两道身影起起落落，金石之鸣频起，打得不可开交。

——热浪终是压过了清风，天地仍旧炎热难忍。

云容败了。旱魃在他眼前隐去身形逃走了。

云容以剑驻地，身体大半力量都压在上面，不住地喘着粗气，身上到处是淌着血还隐约冒着黑气的伤口。没想到千年以来，旱魃的实力竟上升了如此之多。

不过旱魃也没讨到好就是了。右臂齐根截断，左腹贯穿，肩膀、大腿均有剑伤。云容对自己的水平还是很有把握的，旱魃这伤不养个十天半月很难再出来活动，至少人间这段时间的灾情能稍稍减弱些了。

只是旱魃能化黑烟隐遁，刚才也很明显没有付出全力。该如何将其捉拿斩杀、永诀后患，还是个值得好好思考的问题。

云容思索着，勉力直起身，慢慢转身……

——忽见一张闪烁着金光的缚仙网迎头罩来！

云容被紧紧捆缚着，抬头去看那网的主人，愕然道：“华予？！你干什么？！”

晏华予一手拽着缚仙网的绳子，一边阴沉着脸走过来，一言不发地，将云容拦腰横抱起来。

云容：！！！

云容：“你干什么！放我下来！反了你了是不是？！”

晏华予稳步向前走着，低声道：“师父，恕徒儿冒犯。请师父您……稍事休息。”

云容就这么毫无反抗余地地被晏华予带进深山老林中的一个石洞里，然后又被他单手拢着，看他用一只手以灵力招来四周干草，临时铺成了一个可容一人躺下的软垫，再被他轻柔地放到软垫上。正欲开口，却又见晏华予转身，环顾一圈，径直走向石洞的一个角落，手指在石壁上有规律地按了几下，便见石壁上忽然冒出来好多灵烛。它们感应到有人，自发亮起，将阴冷昏暗的石洞映得多了几分温馨。

云容一愣。这是他带晏华予游历时曾住过的山洞。

晏华予又走回云容身边，随便坐在石地上，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道：“……师父，你看这里眼熟吗。”

云容摇头。若不是灵烛，他万万想不起自己曾来过这里。

晏华予轻轻笑，道：“我记得。这是我俩第一次住在城外时找到的洞。那天我认识了虎子他们，还得了一只陶虎，结果那只陶虎被我弄坏了，我们住的客栈也差点被我给拆了，你没办法，只能带我出城。

“说起来，这洞原本比这小得多，是你临时炸成这么大的，因为怕我练习用灵力的时候，被我自己掀起的沙砾伤到。

“我们在这住了挺久的。我在这里学会了漂浮术，耗了……十来个陶虎吧。还学了《玄正篇》，我当时老不明白，把你气得够呛。

“这些灵烛也是你那时候放的。你说以后我们每到一个山洞，就把灵烛设置在这里，因为会找这种地方歇脚的，多半也是些云游到此的修士，就算数量已十分稀少，那也总归是有的。只要不是灵力枯竭，他们很容易就能发现藏匿灵烛的阵法。如此一来，就既方便了我们在此居住，也算是……为后人栽树了。”

顿了顿，他又道：“第二次回到这里，是我发现虎子已经老去，满心茫然的时候。你为了哄我高兴，在这里用灵力变了一头小老虎和一只小仙鹤，连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用玩具就能哄好的小孩了都没想起来。我当时只想要你对我城门口那句话给个回复，但你当作没听到，只是拍了拍我的头……”

晏华予偏头，深深地看着云容，笑道：“学习典籍时我可能是真的笨，但和你有关的事，我全都记得，师父。”

“……”

云容换了个姿势，在缚仙网里不甚灵便地蜷起双腿，将右小臂搭在膝盖上。动作间牵扯到了伤口，疼痛让动作出现了些许凝滞，云容没管，直直盯着地面，道：“所以呢？”

晏华予自然早就发现了云容身上有伤，没问云容愿不愿意，伸手捉住他的右手，无视掉它努力想往后抽的动作，强行开始输灵力。

“没有所以啊，师父，只是想跟你聊聊天。”晏华予紧紧握着云容的手，却柔声道，“别动，你伤得挺重，我给你疗疗伤。”

“……”云容无言，闭上眼疲惫地靠在身后的石壁上，感受晏华予滚烫而强势的灵气游走在四肢百骸，伤口的痛楚倒是消退了许多。

晏华予突然又开口道：“师父，在你眼里，我们算是什么？”

云容道：“……你都叫我师父了，怎么还问这种问题。”

“哈哈，”晏华予笑道，“真的吗？那为什么您总是看那本师徒恋情的话本？”

云容猝然睁眼，偏头看向晏华予。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茬！

晏华予笑眯眯道：“那话本还是我挑选买回来的，因为那时我刚发现自己喜欢您啊。那您又是为什么要看那本呢？”

“……”

“还是说，过目不忘的您，已经忘了剧情了？那用不用我帮您复习一遍？”

“……”云容蹙着眉，眼睛里似乎燃烧着羞耻的火苗，“……不必了！”

有什么好复习的？！不就是师徒禁忌相恋然后被世人揭穿，遭万人唾骂那套吗！

“哎呀呀，好吧，好吧。”晏华予看起来似乎还有些可惜，“不过师父，我看那本，是为了提醒自己放下妄念，您看那本又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我好几年以前就想问您了，可惜我不敢。”

“……那你现在就敢了？”

晏华予笑笑：“我还是不敢，但我既然已经暴露了，索性就破罐破摔咯。”

“……”云容多少有些恼羞成怒，在玄山居里的那种想逃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咬牙道，“你，你放开我！”

晏华予笑着放开云容的手，站起来，柔声道，“好哦，稍等。”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抬手，虚空中浮现灵力蕴成的金线，从他的指尖出发，交错缠绕着，快速游过整个石洞，在灵烛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恍若一场最绚烂的梦境，又窜回晏华予与云容身边，猛然穿过两人的心口。

同生禁锢阵！

心脏处剧痛袭来，几乎要把云容本就操劳过度的神魂打得剧烈震荡。模糊的视线里，云容似乎看到晏华予俯下身，脸色苍白，同样忍着剧痛，双手颤抖地解开云容身上的缚仙网，在他耳畔低声道：“没事的，师父，等……”

云容还没听清，便失去了意识。

……

-

云容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是个凡人书生，空有才华却未被重用，跑到穷乡僻壤建了个书院，收了几个学生。

其中有一个学生姓晏，生得英俊非常，天资也十分过人，很快成了他最最重视的学生。

渐渐地，不知哪天的春风迷了眼，他和晏生生出了别样的情愫。

人前，他们努力地遮掩，仿佛最普通的师生；傍晚结课后，他们又执手入里屋，恍若平常人家一对新婚夫妇。

那天，他们相拥于檐下，稍高些的晏生捧着云先生的脸，就要吻下去。

一阵脚步声忽然造访，连同另一个学生“老师，可否看看这篇文……”的呼唤。

晏生来不及放开云先生。三人面面相觑。

那学生尖叫一声，惊恐地连连后退，然后像是实在忍受不住，转身跌跌撞撞地逃跑了。

消息不胫而走。周围乡镇的所有人都知道了，这里有对恬不知耻的变态师徒。一个是口口声声教着仁义礼智信、暗地里对学生下手的魔鬼老师，一个是表面上温良恭俭让、实际却以下犯上用身体威胁老师的恶徒学生。

更何况，他们还都是男性。

他和晏生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无论逃到哪里，都有无数双冒着红光的眼睛和无数张开合的嘴从阴暗处冒出来，死死地盯着他们、骂着他们，像要用眼神将他们抽筋扒皮，用唾沫星子贬他们下地狱。

在这样的层层重压下，云先生傻了，晏生疯了。他们在一个残阳如血的日暮时分，抱着彼此，双双投河，任凭冰冷的奔腾不息的水将他们湮没……

-

云容猝然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急促的心跳鼓噪在耳膜上，唇齿间无意识地呢喃着些什么。晏华予凑近了听，似乎是……

“华予……别走……”

眼角似有冰凉的晶莹落下，化在灵烛跳跃的暖黄里。

“师父，别怕，”晏华予在云容耳边温声道，左手输灵力的动作没停，右手轻轻地将云容搂在怀里，“我一直在这。”

云容似乎被这动作换回了一点神智，涣散的瞳孔聚拢些许，愣愣地伸手搭在晏华予近在咫尺的脸上，用触觉细细勾摹他的轮廓。

晏华予指尖点在云容的眉心，轻声道：“再睡会儿吧，师父。”

-

又是些光怪陆离的场景。

润物酥雨中，孩子在清新的葱绿间捧来一朵娇嫩的洁白的花。

昏暗石洞里，徒儿刚学会漂浮术时惊喜地笑，转头要师父夸奖。

人间庙会上，晏华予在穿堂惊木声里深深凝望着自己，眼睛里盈着光……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在梦里，云容问自己：

既生为神灵，又为何要将自己困囿于凡人的闲言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