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第2章 折芳馨兮遗所思

雨云自玄山而聚，缓缓向四周扩散。片刻后，清凉的雨丝徐徐驱逐夏炎，给予几近干涸的荆楚大地湿润的安慰的拥抱。

雨神放下为布雨而高举的双臂，笑着喘口气，眉眼间难掩疲惫，却充盈着满意与心安。

他转过身，继续踏上不知第几次的身巡荆楚的旅途。他白衣迤逦，广袖长袍，又长又直的黑发随意披散在脑后，飘然行步于街巷山间，宛然仙人模样，好似下一瞬便能乘风而去，隐没云间。

他本是云梦泽里一野鹤，许多年前被路过的上神随手点化成仙，又随祂游历大江南北，长成后别过上神回到荆楚，成为掌管荆楚雨水的雨神。

千百年过去，如今上神已然隐匿，他却始终镇守一方，时而布雨消旱。对他来说，这不过是最最平常的一天。

刚走出没几步，便听见后头似乎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雨神骤然停步。

寂静无声。

……幻听？

再试着走出几步，又闻异声响起。

雨神微侧头，右袖一振，一道强劲却又不至于伤人的灵气荡出，逼出藏在树后的……小孩儿？

再定睛一看，这小孩儿看上去才六七岁，脸上身上都不算干净，沾了些尘土，卷发也凌乱地披在肩上，全身狼狈，又带点儿野性，却不至于惹人厌。唯有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雨神，目光中充满了好奇与仰慕，纯澈晶莹。

雨神被他这干净的眸子盯着，迟疑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小孩儿略显局促地抿抿唇，向雨神伸出原本藏在身后的手，虚拢的手心张开，露出藏在里面的一朵石兰花。那朵石兰娇嫩非常，仿佛还带着露珠，不难看出是刚刚才被摘下，又被人悉心保护着的。

小孩儿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朵石兰，举起来，好叫雨神看得更清晰些，害羞地开口，又似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道：“我，我觉得你好看！花，送给你！”

雨神一愣，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小孩儿以为他不喜欢，有些懊恼道：“你，你不喜欢就算了，打扰你了！”说着便要转头跑掉。

雨神“哎”一声，眼疾手快地抓住小孩儿并不干净的袖子，将他轻轻拽回来，笑道：“别跑呀。我很喜欢，谢谢你送的花。”

小孩儿被他这一出弄得更害羞了，下意识抬头看他，便见他素净淡雅的眉目间洋溢着堪称明媚的笑意，一时间被迷得找不着北，脸颊“唰”地便红了。

雨神笑着揉揉他这乱蓬蓬的卷发，施了个术把石兰收好，又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孩儿回过神，仰头答道：“我叫晏华予！”

雨神道：“嗯？谁给你取的？”

晏华予道：“我自己！我听山下人常唱《山鬼》，很喜欢‘岁既晏兮孰华予’那句，便摘来用了！”

“唔……”雨神笑道，“好名字。”

“那你呢？”晏华予好奇地歪着头问。

“我么？嗯……”雨神思索片刻，答道，“那我便叫云容吧。”

晏华予：“啊？为什么是‘便叫’？”

云容笑道：“我原本没有名字的，他们都直接管我叫雨神，或者楚雨，多没意思。你说从《山鬼》取材，给了我取名的灵感呀。”

晏华予开心地拍着手道：“那我们便有一样的名字由来了！”

云容笑着又揉揉他的卷发，不动声色地帮他理顺了点儿，接道：“是呀。”

又往前走了几步，晏华予见云容没有什么赶他走的意思，于是愈发大胆，明目张胆地与云容并行。

云容低头问：“你一直都独自在这玄山上么？没有父母师长什么的？”

晏华予道：“嗯……没有吧？好像我一睁眼就在这山上了，没人管我。”

云容见他这懵懂模样，细细感受了一下晏华予身上的气息，又想想荆楚的地脉走向，心中了然。

玄山坐落于荆楚大地的地脉眼上，向来是个奇妙地方，山间灵草灵木不要钱似的一抓一大把，还有各种小精小怪满山跑，时不时地起点雾，全山云气缭绕，美则美矣，却总成民间鬼故事的素材，不然怎能被取个“玄”名儿？

晏华予生在玄山，身上却没什么精怪的气息，倒是有点儿整座玄山的神秘与灵气逼人的味道，想来，或许是这玄山日夜吸纳天地灵气，不知何时自己生出灵智，养出了个山神吧。

山神啊……

云容想起年少游历西北时的经历。那时他随上神路经焰山，被当地流金铄石、寸草不生的样貌惊了一大跳。上神告诉他，这是因为焰山山神随心所欲，搅乱了灵气的平衡，教方圆百里都为之遭殃。原本焰山上没有山神时，灵气还能自行按自然规律流转，可有了山神，灵气就要按山神的意志运行啦。

云容那时问上神，为什么不把焰山山神除掉？

祂答道，已经有过外界干预了，就算山神死了，灵气也不会回到最初的状态啦。它们只会按照山神死前最后的念头运作下去，越来越偏执。

云容看着身旁懵懂的晏华予，心绪急速运转。

晏华予这山神神智方开，就像个凡人幼童，懵懂无知，也无法掌控玄山的全部力量，整日在这玄山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还捡了个名字来。若世间一直太平也就罢了，晏华予整日闲逛最多吓到个把凡人，长大以后也多半能好好控制玄山灵气。可若是运气不好，哪日撞上人间战乱又起，他一身怀神力的白纸难免沾染血气杀意，到时候他一通胡来，不仅玄山与四周的城镇要遭殃，恐怕整个荆楚的灵脉都要受影响，人间再难安宁。

云容心念一动，忽然停步。

晏华予骤然紧张起来，害怕云容这是要赶他走了，自己又要一个人待在山上，便怯生生地咬着唇，轻轻拽着小仙君的衣袖，眼里也泛起些泪光。

云容：“……”

不是，我寻思我也没有在恐吓你吧。

云容蹲下身，以与晏华予平视，然后认真地直视着他纯澈的眸子，缓声道：“你愿意拜我为师吗？我带你去看人间。”

若能收他为徒，多加善导，晏华予会是个能庇佑一方的强大神明。

晏华予愣住，反应了一下，又反应了一下。

然后眼睛倏然亮了起来。

“好！！！”

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云容为二人打开的遮雨结界上，又让玄山的草木酣畅淋漓地洗了个澡，欢快的雨声伴着草木的清香，缓缓充盈晏华予的心。

这天，他将他的花，献给了他的仙君。

又从茫然无定之中，寻到了一个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