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第5章 陈家新娘哭棺材（五）

桌前坐了三个人。

棠海拿起第二个糖包咬了一口，在丹木看过来的时候微微一笑。

丹木慢吞吞啃着手中已经发凉的酥皮梅花糕，看陈小佳的眼神都慢慢多了一丝敬畏。

陈小佳像是没吃过饭似的，风卷残云般吞了大部分吃食，手里的还没吃完就像饿狼一样盯着桌上的，眼里都冒了绿光。

这饭量是一个八岁小孩该有的吗？

三个人没一个人说话。

丹木等了好一会儿，见陈小佳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忍不住推给陈小佳一杯水，道：“又没人跟你抢，一会儿噎着了。”

陈小佳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根本顾不上说话，抻脖子咽下去又灌了一杯水，这才拍拍肚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

“谢谢道长哥哥，谢谢神仙哥哥！”陈小佳眼睛晶亮，看着两个人的眼神好像看什么救世主似的。

“家里人不给你吃饭？怎么急成这样。”丹木又给她倒了杯水。

“没有不给吃饭，只是给的少，不够吃。”陈小佳感觉吃下去的东西已经堆到了嗓子眼，只得从座位上跳下来活动活动。

丹木和棠海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挪开视线。

陈平柱是一村之长，再看宅院的建造，吃穿不愁是肯定的，山珍海味怕是都不成问题，小孩子正当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不给饭吃。

看陈小佳这瘦小模样，想必饿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陈平柱至于苛待这么一个小孩吗，还是说陈家已经重男轻女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了。

“你来这里很久了，不回去不会被发现吗？”丹木换了个话题问道。

陈小佳拍拍胸脯道：“我有数的。”说罢，她从袖中取出一块方巾，递到了丹木面前。

丹木沉默着看她，没接。

方巾里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山鬼除祟可没有收报酬的规矩，他不能接。

“这是蝴蝶伯母让我给你的。”陈小佳把方巾又往前递了递。

“这是什么，为什么给我？”丹木还是没接。

陈小佳看丹木不接，把方巾放在桌子上，不给人拒绝的机会，边往外跑边道：“伯母不能随意出门，托我带过来的，道长哥哥请看看吧，爷爷要回来了，我先走啦。”

棠海起身走到了他身旁，淡声道：“她还挺善良听话，自己都吃不饱，还要辛苦给娘亲送饭，后来不让送饭就不去送了。”

听了这番话，丹木恍然大悟。

陈小佳在骗人！

柴房里根本没有她的娘亲，送饭只是个谎言，连饭盒都没拿，送哪门子的饭。

可是，她为什么要骗人？

蝴蝶伯母不能随便出门。

不能随便出门……这是她们的家，不能随意走动就罢了，陈小佳每次出来也都是鬼鬼祟祟的样子。

先前被打断的想法又重新冒了上来。

“棠海，这个宅子可能还有另外一部分。”丹木道。

他们从没在这里见到过其他人。陈小佳来这里需要耗一番功夫。陈平柱说的是把郑萍儿带来而不是带他们去看郑萍儿。

如果这宅子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待客，一部分才是陈平柱真正的家，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而陈小佳，就是蝴蝶伯母用来沟通内外的小探子。

真是奇怪，到底有什么不能见人的，还要专门再建个宅子。

“费了这么大劲让送信人送了东西来，是该看看。”棠海拿起桌上的方巾展开来，里面果然躺着被折成方块的纸。

“棠海，”丹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直接抓住了棠海的手腕，“你让五彩鸟去找郑萍儿的时候就知道了对不对？”

棠海笑着抽出手，大大方方承认道：“是啊，不过让小丹木自己想到可比我直接告诉你有意义多了。”

丹木憋了半天，没想出什么好的反驳话术，哼了一声，坐回了凳子上。

“早上为什么不叫醒我。”丹木道。

让棠海早起给他买饭也太……恃宠而骄了吧。

在定天山的时候所有琐碎的杂事都是棠海捏的纸人干的，丹木可以心安理得接受，但换成棠海本人，就是另外的说法了。

“昨晚有只小狗在我后面闻来闻去，想必是没怎么睡好，所以早上不忍早早叫醒他。”棠海戏谑道。

“？”丹木睁大了眼，耳朵瞬间涌上血色，顺着蔓延到了脖子和脸上。

他怎么知道！他不是睡着了吗！知道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说出来！

“我，我没有！”丹木矢口否认，连连摇头。

“我哪个字指名道姓让你误解了？”棠海很乐意看他这副糗样，没忍住又逗了一句。

丹木愤愤地瞪着棠海，如果现在他头上有两只耳朵，一定是竖着的。

可棠海并不打算放过他，坐在离他最近的凳子上，凑近些问：“闻出什么名堂了，嗯？”

尽管棠海有意控制了距离，不会显得过于亲昵，但丹木还是受不了。

那股香味不合时宜地钻进鼻子，丹木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闻见你身上的香味”了，他一咬舌尖生生刹住，懊恼地抓了把头发，别过头嗫嚅半天，道：“没，没什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被藏起来的那部分宅子？”

话题转得很生硬。棠海没再为难他，坐直身子后道：“这次的主导权在你手上，你全权做主。”

丹木哦了一声。

棠海一直是这样，从来不会手把手教丹木“你该怎么做”，而是在确保他基础扎实的情况下告诉他“你做吧”，即使做错了也有师父兜底，也只有做错了棠海才会事后插手纠正。

丹木沉思片刻。今天陈平柱说会带新娘来，那就……

“今晚。”他道。

“可以。”

丹木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咳了咳，道：“我有一个问题，陈平柱为什么要让我们去那个长得像祠堂的地方，看起来像是有意为之。”

“或许想让我们再看看这阵到底怎么样，管不管用，有没有害。”五彩鸟趴在棠海的指节上，啾啾叫了两声。

丹木伸手过去挠了挠五彩鸟的脑袋，看向窗外，道：“最近陈家村应该不会太平吧。”

棠海打掉了召邪的物件，不被吸引来的怨灵定会游荡在村子里，被活人碰上了可要出事的。

“起阵封村，来一个除一个。”他看着棠海，又道。

棠海笑笑，点了点头。

午饭过后，陈平柱终于把郑萍儿带过来了。

哪怕是双眼红肿、面容憔悴，也能看出郑萍儿是个美人。

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任何中邪的迹象，周身清白，没有怨气。

“见过二位道长。”郑萍儿欠身行礼，由先前那个老妇人搀扶着坐下，始终不曾抬眼。

丹木瞧了许久，的确没发现任何可能藏匿的怨气，于是对陈平柱道：“作法烦请其他人回避。”

陈平柱敲了两下拐杖，道：“怎么从没听说作法需要回避？”

“北迦山内的弟子有自家的规矩，如若不成，你大可去请别人。”丹木沉声道。

其实这不仅是北迦山的规矩，只要是山鬼，都有这样的规矩。

这样做一是为了防止有心人利用法术做文章，毕竟施法和作法区别还是很大的；二是为了保证被施法者处在相对私密的环境，山鬼收魂也问心，能让被施法者说出一些东西往往可以事半功倍。

陈平柱和丹木僵持片刻，最终还是妥协了。

等到老妇人和陈平柱退出去后，丹木放松紧皱的眉头，温声道：“姑娘，现在没人在了，我问你一些问题，你如实回答可以吗？”

郑萍儿终于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那双眼睛并没有什么光亮，一潭死水似的，只在看到棠海的肩膀时停顿了一下，便重新低下了头，轻轻嗯了一声。

丹木顺着视线看过去，五彩鸟正站在棠海肩头。

按理说凡人是看不到五彩鸟的，但若是精神不济，也可在幻觉里看到。郑萍儿会往棠海肩头看，怕不是已经精神恍惚了。

他收回视线，问道：“近日可有觉得身体发凉，难眠多梦？”

郑萍儿点头。

“可有看见过不明的黑影，或者见过不该见的人？”

郑萍儿身形一顿，再抬头时只见她眼中泪意汹涌，嘴唇不受控地颤抖，牙缝里挤出的音节断续不成句：“什么叫，不该见的人……不该见谁？谁又该见谁……”

不等话说完，她已是泣不成声。

丹木没处理过这样的场面，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会道：“姑娘，别哭啊……”

棠海无奈地叹口气，给丹木使了个眼神，意思是：瞧着，学着。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递到郑萍儿面前，道：“姑娘莫伤心，有什么心事委屈都可以说出来，五山主道观向来秉持着替人保密的原则除祟，不会再有第四人知晓。”

棠海说了什么丹木没仔细听，只注意到他递给郑萍儿的帕子不是他惯用的那条绣了海棠花的，而是另一条眼生的素帕，什么装饰也没有。

郑萍儿闻言，边啜泣边拭去眼泪，抬眼又低眉，反复几次后才咬咬嘴唇，问道：“二位道长可会招魂之术？”

两个人都没有立刻回答，对视一眼后丹木道：“招魂之术非比寻常，若非迫不得已，不会使用此术。”

郑萍儿抓到了重点，站了起来，声音很是急切：“二位道长会的对吗，求您帮帮我，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万不能叫二位道长坏了规矩。”

“姑娘可是有苦衷？”丹木问道。

郑萍儿自觉失态，擦净眼下的泪痕，朝两人欠身，道：“我那命苦的情郎，我还未见他最后一面他就遭受了无妄之灾，实在是心有不甘。阴阳两相望，我日夜思念，就好像他还在我身边。”

情郎？她不是嫁给陈乐业了吗，陈乐业死了？电光火石间，丹木想到了初来陈家村时见到的那个怨灵，长得有几分眉清目秀，而且那打扮看上去也不像陈家村的人，莫非……

丹木将那人的样貌描述了一遍，郑萍儿顿时面露欣喜，道：“莫非二位道长已经见过他了？他如今过得怎样，求您让我见见他吧。”

丹木叹了口气，道：“姑娘，实在对不住，就算用了招魂之术，你们也还不能见面。”

“为什么？”郑萍儿满是不解，眉头拧在了一块。

那人没去过冥府，还是怨灵的状态，即使无意伤人，也会对靠近他的凡人造成伤害。

五彩鸟叼回来的试邪布条恐怕就是他的，郑萍儿卧病在床也是受了他的影响，她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估计是因为离情郎远了，不受怨气的侵害。

如果真想两人见面，只能等冥府的引灵人除完怨再召回来，但那样郑萍儿的情郎也早已没了人间的记忆，见与不见都是一样的。

丹木不能同她讲这些，于是只道：“姑娘不若说说他是怎样遭受无妄之灾的，这样也能让你们尽快见面，不过，如果他全无记忆，你也愿意再见上一面吗？”

“我愿意，只要能再见一面，一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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