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第12章 两扇门只闻哭声（四）

还没见着张大师，丹木先被哭闹声吵了一通。

郑萍儿听说丹木和棠海被关了起来，在院子里大闹一场，锅碗瓢盆全被掀在地上，热汤还冒着气，就被白白浪费掉了。

她手握菜刀抵在自己脖子上，哭喊道：“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杀了我心上人，如今还要再残害无辜之人吗？！陈家一家独大好一番强盗作派，今日若不放了两位道长，我便是血溅三尺也要毁了你这桩喜事！”

丹木在门内听着，心道郑萍儿这姑娘还是太鲁莽，现在就把“杀了我心上人”放到明面上，若后面还留在陈家，想调查此事必然难上加难。

可话又说回来，人家也是听了消息过来救他们的，怎么说都是个侠肝义胆的姑娘，虽做事欠考虑，但仗义的性情也叫人喜爱。

陈平柱气得不轻，声音都有些发抖：“泼妇！谁说你心上人是我们杀的，你从哪听的？你以为凭你就能让我改变主意吗，我陈家最不缺的就是女人！”拐杖在地上重击了几下，他用力过度，不受控地咳嗽起来。

可不就是不缺女人吗，陈乐业回来又带了几个女子，还美名其曰出去务工，真是可笑。

“你们前脚刚下聘，盛郎后脚就遭了意外，谁信这是巧合！是，陈家是不缺女人，那你猜陈乐业回来发现我死了会不会找你闹！”郑萍儿举着刀的手在颤抖，刀尖锋利，在那段白皙的脖颈上蹭出细小的血口，但郑萍儿并未感觉到疼痛。

她在赌，赌陈平柱不想陈乐业心伤。

丹木有些意外，他还以为陈平柱说陈乐业心悦郑萍儿是瞎说的，只是掩盖他们强留郑萍儿的事实，现在看来，这话似乎也不假？那这个陈乐业倒是有意思，这样的家中还能有痴情种，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陈平柱死死握紧拐杖，胸腔剧烈起伏。这泼妇真是拿准了他不会让陈乐业失望的心理才敢这样大胆，早知道就该在迎她回来的那晚迷晕了送去洞房。

反正，脏了的人只能乖乖听话。

“来人，把这个女人给我抓起来，想死？我让你求死不能！”陈平柱怒目圆睁，指着两个壮汉下达命令。

“你敢！”郑萍儿厉声吼道，刀尖又向内一寸，再使劲一点就能割断脖子了。

热闹听够了，丹木再不出去场面就收拾不了了。他一掌震碎了门锁，踹开门大摇大摆走了出来，打破了两人的僵局。

丹木环视一周，最后把目光放到陈平柱身上，道：“我不能眼睁睁看一条性命消失在我面前，没办法，只能自己先出来了。”

话音刚落，郑萍儿手中的刀应声掉在了地上，刀刃插在地上，声响惊得她往后退了几步。她大概没想到这两个道长竟可以从门内震碎门锁，是有真本事的人。

棠海信步走了出来，轻勾手指，郑萍儿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得一趔趄，不自觉地被带到了两人旁边。

郑萍儿目瞪口呆，反转来得太快，她反应不过来。

陈平柱一惊，看看棠海，又看看郑萍儿，语无伦次道：“你你你，你怎么……”

丹木没理会他，跟郑萍儿说：“回去吧，去找传话的人。多谢姑娘出面相助，但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你。”

郑萍儿没有丫鬟，这么快就能收到消息，一定有人告知。

丹木猜测报信的是陈小佳，正好趁这会儿乱作一团，想带郑萍儿去见安柔，但没想到郑萍儿听说了消息却想着来救他们。一番好心实在叫人感动。

郑萍儿擦干泪，也意识到这里确实不需要她了，深呼一口气，道了一声“道长保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陈平柱沉下脸，怒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非要惹得鸡飞狗跳才满意吗。”

“这话是怎么讲的，明明是你先威胁我们的，现在又倒打一耙，果真是强盗作派。”丹木道。

陈平柱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另一道声音打断：“陈村长，这是怎么了？”

丹木看过去，一个道士打扮的人边摸胡子边摇手里的羽扇，迈着八字步走了进来。

是山鬼！那把羽扇是他的法器。

这法器他没听棠海说过，应当是个小法器，他没法从法器判断对方的身份。

若压魂阵是他布的，那此人便是个很会藏锋的。不容小觑。

对面显然也看出了丹木是山鬼，只愣了一下便又对着陈平柱笑了起来：“村长，要解决吗？”

陈平柱看到他脸色才稍微好些，摆摆手默认了。

丹木只想笑。山鬼不可伤害同门，即便犯了错也要报给五山主座来审判，不能私自动手解决。在棠海面前说这种话，当真是胆大。

果然，下一秒就听棠海笑道：“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我听听。”

不知道为什么，张大师只觉背后一股冷意，硬着头皮道：“你，你管我！今天就是要处理你们！”

丹木和棠海都没有法器，大概是最末流的山鬼，想到这里，张大师定定心神，握紧了手里的白羽扇。

棠海眯眯眼，点头道：“行。能站起来再说吧。”

说罢，只听扑通一声，张大师狠狠跪在了地上，看他扭曲的表情就知道膝盖有多疼。他龇牙咧嘴，粘在下巴的胡子都翘了起来，十分滑稽。

他想开口骂人，却发现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什么？！张大师现在才有了一丝忌惮害怕的感觉。他根本没看见对方用符，怎么能让他动弹不得的！

丹木默默往旁边挪了挪，好让张大师跪的人完全是棠海，并且在心里替他哀悼。

棠海没什么忌讳，几乎算得上包容一切，可惜这张大师一脚踩在雷上，也怨不得棠海大庭广众之下给他难堪。

丹木还记得这是棠海亲口立的规矩：同门之间当一视同仁，不可互相伤害。

这个规矩是因为他立的，那件事他记忆很深刻。

那年丹木还小，他也记不清是几岁了，只记得是他第一次被棠海抱去参加山鬼集会。

棠海要处理一年来遗留下来的繁琐事务，没法无时不刻看着他，那时他又调皮，趁棠海不注意跑出了大殿，进了海棠花林。

定天山上的海棠花受了棠海仙气的影响，终年不败，丹木很喜欢往海棠林里钻，因为这里除了海棠花香，还有棠海的味道，踏进这里就好像钻进了棠海怀里，心安舒服。

丹木如往常一样寻了棵壮实的树，拿枝干画起了画，但这片安宁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被孩童的嬉笑声打断了。

一群年纪比他略大一些的小孩追逐打闹进了海棠花林，领头的没看路，把丹木撞得脸朝地摔了个狗吃屎。

小孩子泪点低，丹木又实在痛，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他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摸一把脸，全是脏污血迹，于是哭得更大声了。

领头的非但没有道歉，还指着丹木嘲笑道：“只会哭的小花猫，快回家找娘亲去吧。”

丹木没有娘亲，只有棠海。娘亲没有给过他母爱和安慰，棠海却总在他哭的时候哄他。他委屈，但还是抽抽搭搭地反驳道：“谁说只能找娘亲哭。”

一群半大小孩根本没想到丹木会这样说，这么一想还挺有道理，纷纷把头转向领头的那孩子。

大概是被驳了面子，领头的小孩恼羞成怒，推了丹木一把，道：“闭嘴！跟个小鸡毛一样，弱死了。”

丹木被推倒在地，泪眼汪汪，作势又要开始哭，但刚刚哭的时候泪水滑过伤口，有点疼，他只好憋着，要哭不哭的小模样真挺惹人怜。

棠海说在外面不要轻易和人起冲突，他要听话。

丹木爬起来蹭掉眼尾的泪，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领头的男孩不准备放过他。

“跑什么？”

丹木被提溜了回去。

“放开我！”丹木蹬着腿反抗，好几次想用法术，但想起棠海的嘱咐又忍了下来。

领头的小孩口中吐着脏话，丹木捂着耳朵，不想被污染，但他好像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在做什么。”一道还算温和的声音插了进来，声音不大，但语气却带着威严。

丹木领口一松，重新回到了地上。

是棠海来救他了！棠海一来，刚刚的委屈又涌了上来。

“师父——”刚落地，丹木就扑了过去，抱着棠海的腿哭了起来。

棠海蹲下身，抱起丹木，温凉的手指捏了捏小孩子的肉脸，问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跟师父说说，谁欺负你了？”

那群小孩对上棠海扫过来的视线，心虚地低下了头。他们也是第一次来山鬼集会，虽然不认识棠海，但知道这是今天坐在主位上的人，身份很尊贵。

丹木趴在棠海肩头，捏着那片布料，摇了摇头。

棠海没再说什么，抱着丹木离开了。

小孩子总是喜欢大人的偏袒和关爱，丹木其实是有些失落的，因为他的确被欺负了，棠海也的确没给他出头。

他一声不吭趴在棠海肩头，那块布料早就被泪水洇湿了，也不知道棠海感觉到了没。

“丹木，师父教你不要在外面惹事，平日里也没见你放在心上，昨天被那只黄狗追了一里路还抱着我哭了半宿，今个怎的了。”棠海轻柔地拍着丹木的背。

这个声音昨天刚哄了他，丹木听着安心，不过他还没打算开口。

“是因为今日人多不自在，还是怕别人说你只会靠着我作威作福？”

丹木摇摇头。

“师父是教你不要惹事，那如果不是你先惹的事，丹木应该怎么做？”

丹木还是摇头。他不知道，棠海没教过。

“比起别人说我教出来的小徒弟嚣张跋扈，师父更希望丹木不受委屈。”

丹木没有摇头。棠海就是这样，什么都知道，但每次总要先调侃他两句。丹木不怕受委屈，和棠海相反，他更希望别人都觉得棠海是个好师父，不能有人说棠海不好。

他听见棠海笑了，温和的声音随着棠海侧过来的头离他更近了：“师父不需要丹木这么做，小丹木如果真喜欢我，做好自己就可以了，明白了吗？”

丹木点头应下，心里却不这么想。他想保护棠海，所以才很认真地修习，才不会因为棠海不让他做他就不做。

他被棠海抱进了大殿。

丹木挣扎着从棠海怀里跳出来，神色正经，有板有眼地坐在棠海身边，没了平日里那般没规矩的样儿。

棠海笑眯眯地看他两眼，朝着下面开口：“炬归，你有几个调皮的徒弟以下犯上，伤了你师弟，你看怎么处理。”

炬归被点名，瞌睡劲立马散了，欲盖弥彰地大声道：“师父，马上处理！”

“问你怎么处理呢，还有，知道是哪几个吗就应，不怕里面有你亲徒？”

“不会的师父，蒲迎不是那样的孩子。既是以下犯上，按照山鬼的规矩，当罚闭门思过七日，从此不得入《山鬼册》。”

《山鬼册》不记无德无能之人，这是棠海定的规矩。

棠海捏了朵海棠花拂袖一挥，半透明花朵飞到了炬归手中。

花中映了那几人的脸，炬归看完花便散了。

“炬归，无慧根之人做不得山鬼，我知你不爱理事，但山鬼一脉容不得玷污，那几个孩子没灵性，挥了记忆送下山吧。”棠海又道。

“是，师父，徒儿今后定在收徒一事上谨慎。”炬归摸摸鼻子，他知道棠海宠爱丹木，没想到宠到这种地步，这还是第一次破规矩。

按理说山鬼收上山，哪怕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也只会受罚，而不是直接赶下山。

“今日大家都在，我便再加一条规矩，同门之间当一视同仁，不可互相伤害。同山同观算同门，同为山鬼更是同门，有任何不快都能上定天山寻我讨公道，若非得斗得你死我活，那就是不稀罕这《山鬼册》，早日下山去吧。”

“是。”殿中人齐行礼。

山鬼集会少则三四日，多则半月，往常丹木会自己待在他和棠海的住处和五彩鸟作伴，没来的时候他很是向往，来了却也觉得不过如此。

经历了这件事，他更是不想在这里待了。

“师父，我想回家。”丹木不开心。

“这次怎么抱了也没用，不是吵着要来吗，怎么又想回去了。”

殿内就剩他和棠海了。丹木坐在棠海腿上，看着他处理乱七八糟的事务，无聊极了。

“丹木乖，师父很快就忙完了，门外的海棠林里藏了宝贝，但是只有师父才能打开，丹木想要吗？”

丹木当然想要。

尽管后来才知道那小玩偶是棠海现捏的，但总归让他不那么讨厌山鬼集会了。

下一章在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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