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超度的怨灵,到底去了哪里……”
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听不真切,飘渺得如同幻听。
姜满又站在了那团灰雾之中,雾气与上次的梦境一般,不似之前,什么都看不见,却唯独能见到人影。
此刻,她看到了人形的“树”,看见了兽形的“草”,远处有仅她认为的“人”,淡淡的灰雾笼罩,给梦境镀了一层迷幻,让这个梦变得亦真亦假,若是用理智去看待它,会变得疯癫。
“他们”在等她,她知道。
可是,怎么回事?
她的肩膀很疼,疼得她几乎要站不住,疼得她无法思考,大脑一片混乱,下一瞬,无数声音蜂拥而至,在脑海里细细密密,不断回响。
“你想破除诅咒吗?”
“你真的想破除诅咒吗?”
“曾经的你做过这件事吗?”
“你成功了吗?”
“破除诅咒会怎么样?”
“你真的不想成[空]吗?”
“你想知道我们是谁吗?”
“你想找到我们吗?”
……
姜满捂住耳朵,似是再也忍不住,烦躁地喊道:“别吵了!”
瞬间,那些七嘴八舌的声音消失了,消失得突兀且彻底,让姜满反倒有些不适应。
可她不想知道,她很确定,她既不想知道破除诅咒之后如何,也不想知道曾经的自己是否做过现在的事,更不想知道“他们”是谁。
如果这个世界还有被[空]诅咒的长生者,那么,最好还是各过各的,实在有蠢货通过那条视频……那条视频不过是说了她长生而已,关于[空]可是只字未提,即便想碰碰运气来找她,她也不会承认的。
试想一下,如果她身边真的出现了一个所谓的“同伴”,那么她和那个人迟早会变成彼此唯一的依靠,她不喜欢依靠别人,也不想成为别人的依靠。
即便不是一个,而是很多,她通过梦境,把所有人在现实中聚集起来,那么,这个梦的目的不是太明显了吗?她从不贸然去做具备明显指向性的事,而且,她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梦,也不知道梦里这些人,都是什么货色。
选这些人当同伴,还不如选张云汉。
她不是不想知道诅咒从何而来,她只是不想把希望放在任何充满不确定性的人身上。
事实上,她更想知道,为什么四十二年前,她杀了人,却没成[空]。
显然,没人能给她答案。
没关系,所有的答案她迟早都会找到,她也相信,[空]既然有破除之法,那一定与所谓的度三千苦厄有某种联系。
她不想成[空],更不想在这剩下的六十八年功亏一篑,只要保证百年不成[空],只要保证她已经故去的家人们能再入轮回,转世为人……
现在的姜满或许并没有意识到,张信德告诉她的百年规则,已经逐渐成为了她的执念,尤其,在遇到满文卓的灵体之后,这种执念已经远超过破除成[空],而故去的满家人,已然成为了唯一能让她慌乱的理由。
此刻,肩膀的疼痛开始具象,是右肩,右肩有一处灼热,这灼热逐渐变成了滚烫,剧烈的灼痛袭来,她不由地捂住了右肩……对!她想起来了,她回到了檀州,现在在薄家,右肩……右肩有一瓣菊瓣印记!
姜满忽然觉得身体有些不对劲,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霎时间,她几乎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这双手竟然如同灵的身体一般,有了透明度!
没有实化的灵?
这……
怎么可能?
姜满想揉揉眼睛,但自己的手却碰不到脸,或者说,穿过了自己的脸,就好像是影子……
是梦,对,现在是在梦里。
这个灰雾的梦是这样的,她能很清醒的知道这是梦。
可是……不对,这个梦变的只有梦境,她从来不变,怎么可能……
她瞪大了双眼,却眼睁睁看着虚化逐渐蔓延到了手臂!
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恐弥漫在她的心头。
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恐惧从不是突如其来的,只是那个种子曾经被深埋在心底,被自己某种自以为完善的理论说服,因为她很清楚,如果动摇,如果让种子存在更多的可能性,她会变成一个疯子。
事实上,每个人都是这样,一旦对某个问题执着而较真,一定会疯。
她是什么?
仙?人?怨灵?诅咒本身?还是……某种未知?
那个死在她手中的人临死前的话,此刻不断在耳边回响:
“害死他们的不是我啊!是你!你是魔鬼!是诅咒!是天煞孤星!靠近你的人都会变得不幸!哈哈哈……”
姜满跌坐在地,看着虚化的手,她心底已经开始动摇了。
难道,她真的是灵?所以能看到、能摸到;所以会给别人带来不幸;所以,是她害死了——
忽然,有一只手握住了她虚化的手。
这只手温暖,有力。
她抬头,想看看是谁,可是她看不见。
周围那些一直存在的“人”,他们笑了,他们的嘴唇不停开合,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听不到。
这时,那双握住她的手似乎用力了些,然后猛地一拉——
姜满缓缓睁开了眼睛。
透过拉得严实的窗帘仍旧可见,现在外面天光大亮,房间里没有人,她独自躺在柔软的床上,空调温度适宜,房间里有淡淡的香气,很像薄临身上的味道。
她坐了起来,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门没锁。”她应了一声。
门缓缓打开,先进来的是薄临,“你睡了好久,都中午了,饿吗?要把午餐送到你房间来吗?”
姜满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薄临身后跟着进来的那个人。
阿兹日拉笑着看向姜满,手里捧着什么,朝她走近,“阿满,你终于醒了!”
姜满有些愣神,却还是不自觉伸出双手去接他捧着的东西。
她看向手心,全是白花花的核桃仁,每一瓣都好完整,上面的棕色皮也被去的干干净净,漂亮得像是精心雕琢过,新鲜的果肉飘出阵阵核桃香气,满满当当,有几颗已经装不下了,从她手心滑出,掉到了床上。
姜满怔怔地看向他,喃喃开口,“你是……阿卓?”
眼前这张属于阿兹日拉的脸,和阿卓一般黝黑,但阿卓高挺的鼻梁和脸颊上,还有些小雀斑,阿卓的眼睛要更深邃一些,眼窝深陷,眼睛大且明亮,阿卓的头发也不似眼前之人的蓬乱,阿卓留着板寸头,很短,因为他们那里的人,都留这样短的头发。
姜满有些恍惚。
明明是两张完全不同的脸,却在此刻重合了,是阿卓变成了阿兹日拉,还是阿兹日拉变成了阿卓……
“你爱吃核桃,我记得,所以这些核桃都是我一大早去买的,亲手剥好,就等你醒了给你吃呢!也不知道是不是隔年核桃,不过我尝了,味道虽和我们那儿有些不同,但也挺好吃的,你尝尝。”
阿兹日拉笑着看她,随即发觉她两个手合在一起捧着核桃仁,再腾不出手吃,于是伸手拿起一颗,送到她的嘴边。
姜满没说话,也没张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隔壁房间传来开门声,受了情伤的张云汉也睡到了现在,他走到走廊伸了个懒腰,然后发现姜满的房间门打开着,便探头看了一眼,“咦?阿兹兄弟,你醒了?”
阿兹日拉没有收手,回过头来看向张云汉,笑容不减,“我不叫阿兹,我是阿卓,满文卓。”
张云汉眨眨眼。
什么玩意?阿卓?阿卓日拉?他之前记错了?满文卓,好熟悉的名字,满文卓,满……满文卓!
他终于想起来了,超度姚雪菲之前,在普渡寺巨钟上,大长老在他手心写下的七个名字,里面就有满文卓啊!可是,那不是每年清明要烧……
薄临转身拧开一瓶矿泉水,上前递到姜满嘴边,“你刚醒,还是先喝点水吧。”
这场面……
张云汉暗道不妙,此刻,他恨不得过去把薄临拉走,他心里很清楚,他晓得是怎么回事,薄临却不可能晓得,这会儿肯定是把这个满文卓当成那个对大长老一见钟情的阿兹日拉了。
你小子,跟一个死人争风吃醋个什么劲啊……
姜满回过神来,垂眼看向嘴巴左边的矿泉水,又看了看右边的核桃仁。
“你们都出去吧,阿卓,你留下。”
伸到她嘴边的两只手,不约而同,都识趣的收了回来。
安静的房间除了空调出风的声音,还有阿兹日拉咀嚼核桃仁的声音,他细细品尝着这与西疆核桃的口味有所偏差的核桃仁,他的悠闲与松弛尽显在咀嚼声里,像是在炫耀胜利,显得格外刺耳。
不忍耳闻的张云汉快步走进房间,拉着薄临离开,回到了隔壁。
“薄临,我可拿你当自己人,你别说你心里没数,我可是一直在帮你说话,所以,你就老实交代吧,你是不是喜欢我们大长老?”张云汉接过薄临手里的那瓶矿泉水,坐在了床边喝了一口。
薄临看向他,眼神流露出一种疑惑,眼底却是旁人难以察觉的鄙夷。
“喜欢?”他摇摇头,“喜欢太容易了,我可以喜欢她,也可以喜欢你,还可以喜欢程书韫、薄月,或者鸟兽游鱼,甚至,我可以喜欢你手里这瓶矿泉水。”
张云汉初听他提到喜欢自己,脸色还有点不好看,直到听见薄月的名字,才明白过来,“我说的当然不是那种喜欢……所以,你已经到爱的地步了?不至于吧,大长老她也就年轻貌美,有点厉害,还有点……可是以你的身份,什么样的年轻姑娘没见过?”
“爱?”
薄临低下头笑了。
多么可笑的人类,多么可笑的情感。
人,为什么一定要给某些行为定义一种情感呢?何况,用人类的情感来定义他和她之间的关系,更是可笑至极。
“你笑什么?我说中了?”张云汉抿了抿嘴,有些不安地劝说道:“兄弟,对大长老有想法不是你的错,但是,我必须劝你一句,你要是把她当成普通人,那你就错了,你不是也知道吗?她根本就不会死,你见过哪个人心脏都被穿了还能活过来的?而且……她也不会老,你要是真动了和她白头偕老的念头……”
张云汉叹了口气,走到与姜满房间一墙之隔的墙壁面前,“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把耳朵贴在墙上,试图听见隔壁都说了些什么。
薄临看着他,饶有兴致地问:“你在听什么?”
“听听他们说了什么啊……对了,我都忘了告诉你。”张云汉压低声音,“这个阿兹日拉不是你知道的那个阿兹日拉了,他和你之前一样,被附身了,我猜,就是之前附在你身上那个灵,你也不必吃醋,他好像是大长老的家人,而且,不管他和大长老是什么关系,死人,没有竞争力的,你尽管无所谓,我会超度它!”
“哦?”薄临笑了笑,“它就是之前附在我身上那个灵?那之前,它也用我的身体,和恩人说话了吗?”
张云汉皱皱眉,“这……好像没有,它之前不是经常夜里用你身体开车吗?不过你放心,它应该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灵体附身,不是那么容易能控制身体——”
对啊,附在薄临身上也就罢了,这小子看着身体就不好,空有一副好身材罢了,小脸白的就差把有病写在脸上了,灵只有附于病弱之躯,才能获得掌控力,越弱越好掌控,可阿兹日拉……可是个大好男儿啊!
他咂咂嘴,正要再说什么,耳边传来了闷闷的、来自隔壁房间的说话声。
“嘘,他们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