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那只罗刹鸟 第6章 猎物(六)

无星无月的夜晚，黏稠的黑犹如死水，漫延至黑牢山的每一个角落。

山中寂静无声，偶尔响起几声古怪的鸟鸣，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不知何时，点点萤火浮现，一只只萤火虫仿佛有意识似的，隔着山路排成两队，沿着某处飞去。

萤火投下幽绿的光，照亮山路，木萤之拾级而上，不久后在一棵大树前停下。

无数藤蔓缠绕着树干，见木萤之到来，那藤蔓自动散开，露出一个大树洞。

洞内本漆黑一片，但木萤之一踏入，昏黄的灯光便自动亮起。

洞里另有乾坤，先是不宽不窄的一条过道，木萤之沿过道走了一会儿，眼前便豁然开朗。

无数妖聚集于此，睡觉的，喝酒吃肉的，打诨说笑的。

正是先前来找茬的那些妖。

只是见了木萤之，他们纷纷停下手中动作，站起，恭敬地鞠一躬，喊道:“大人。”

“大人，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虎妖站出，颇有委屈道。

木萤之挑眉，薄唇轻启:“哦?怎么说？”

“大人，那小子到底什么来头？我还以为他本就那么弱呢，”说话的是阿弥，他在蝎子精中还是未成年的年龄，话语中难免带了些稚气，“可是没想到……”

木萤之看向他青一块红一块的脸，微勾起唇:“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他竟那样狠！”白猫阿宿抚着受伤的小腹，尖着声音道，“我只不过是想逗逗他嘛，为何阿弥那般对他，他无动于衷。我说要亲他，他就毫不犹豫地给我一剑。他，他就那般嫌弃我么？”

四周响起轻轻的一片笑。

阿宿更加生气了:“笑什么笑，笑什么笑！我虽活了七百年，但容颜一点不比那人间少女差！他个黄毛小子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嫌弃我！嘶——”

她越说越激动，不小心牵动伤口，才痛得止住骂陆别舟的话。

“阿宿说的不无道理，大人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是啊，我们无一不被他打成重伤，这口恶气大人可要为我们出啊！”

“是啊，大人。”

“大人……”

“……”

一声声“大人”此起彼伏，虎妖云归喝道:“行了！”

妖们霎时安静下来。

“别在大人面前放肆！那小子的事大人自有安排，我们只管按大人吩咐照做就行了！”云归皱起眉，发威。

面对木萤之，他低眸，恭顺道:“大人，接下来有何吩咐？”

木萤之轻笑，问:“云归，你的看法呢？”

云归迟疑一瞬，道:“大人，我观那小子功力深厚，剑术尤为高超。阿宿拥有七百年功力，却还是中了他一剑。我等妖，怕是无法与之匹敌。那小子看着不过十八，却有如此功力，实在非同小可。大人若要引其魂，恐怕需谨慎些。”

“嗯，”木萤之淡淡点头，随意坐于台上，勾唇道，“还有呢?”

“还有?”云归抬眸，看了她一眼，道，“大人是说，他不反击阿弥一事?”

木萤之浅笑，看着他。

云归低眼，道:“莫非，他是在刻意隐藏实力？”

木萤之盯着角落里一簇燃烧的灯火，未说话。

云归的猜测与她的别无二致。她突然想起引诱顾翎时，阿玉给她布下的那个法阵。

此种法阵她见过，是绝对不会对她产生影响的。可是为何那次却让她现出了原形呢？

阿玉的功力她一眼便看破，是在她见过的捉妖师中数一数二的。但计划扳倒阿玉的那晚，陆别舟是怎样做到以一人之力，对抗阿玉及其他三个捉妖师的?

昨日一战令她恍然大悟。

也许，陆别舟的实力比她想的还要强。法阵是其所为，她注意到他，还带他到自己身边，也许都在陆别舟的计划中。

那么接下来，按照他的计划，她会如何呢?

更重要的是，她对他尚且一无所知。那么他对她，了解的有多少?

十年引魂，木萤之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既然他想玩，那她不介意陪他玩玩。

她站起身，对着角落的方向，道:“既然来了，何不出来见我？”

众人循着她的目光望去，那角落的妖纷纷侧身，露出里面的人。

青年慵懒地躺在角落中，手提一壶酒，壶嘴美酒流出，滴滴入口。

见木萤之盯着他，他扔下酒壶，理理衣裳懒散地起身，边走向木萤之，边打哈欠，道:“这不是见你正在忙嘛。”

他懒懒地掀起眼皮，一双丹凤眼看向她:“大半夜的突然把人叫过来，很困的。怎么?你那事还没完啊？”

那事。

木萤之知道，是指她引魂一事。

她微微变了变脸色。

青年见此，正了正表情，才带了些认真，道:“好了好了，我的错。说吧，要我做什么?先说好啊，我是个捉妖师，欠你个人情才答应帮你这个忙的，此事过后我们两不相欠，就当没认识过。”

木萤之扬唇一笑:“好。”

她又扫视一圈，道:“各位的伤我会吩咐药兽治疗，奖赏也不会少。现在大家要做的，就是好好养伤，几日后还有一场戏需要你们的参演。”

众妖齐道:“是。”

*

海面上白雾缥缈，陆别舟眼前一片白茫茫。

刺骨的寒意渗入骨髓，他将自己蜷缩起来。闭上眼睛，他放任身体沉入海底。嘴，鼻，耳，眼……海水渐渐淹没了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

窒息感涌来，他却半点不想挣扎。

越来越沉，越来越沉……他紧紧抱住自己。

一个模糊的光团倏然透过眼皮浮现在他脑海中。那光团泛着晕黄，一点点向他靠近，他不由得睁开了眼。

黄色的温暖的光，像冬日的太阳，驱散了四周湿漉漉的雾。

暖暖的温度爬向他的手，他于是展开了身体，朝那光伸出手。

可是光团却慢慢后退，远离他。他本能地追逐它，双腿却似有千钧重，怎么也动不了。

陆别舟只好手再伸长些，企图抓住它。

可是那光却越来越小，逐渐成为一个点。

“别走，别走!”他大喊。

声音喊出的一瞬间，光团不见了，海水退去了。

陆别舟睁眼，看见了木萤之。

对方没看他，只略带诧异看着某处。

他跟随她的视线看去，也不由怔愣住了——

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像是在抓住某个十分珍贵的东西。

他赶忙将手移开，耳朵泛起微微粉红。

“陆公子，你终于醒了，”木萤之的声音很温柔，“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手心还留有她的温度，他的手不由虚握了握，回答她的声音也带了些不自然:“我……还好。”

“那便好。陆公子你昏迷了三日，我还担心你醒不过来了。”她的眼眸微微泛红，让她一向清冷的脸看起来柔和了几分。

三日。他竟昏迷了那么久。

“想必陆公子已经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吩咐下人去做。”她一动，便响起“铃——”的一声。

这声音犹如一根带刺的藤蔓，紧紧缠住他的脑袋，使那里泛起剧烈的刺痛。

眼前突然一黑，陆别舟扶住脑袋。

“你怎么了，陆公子？”耳边她幽灵般的声音响起。

费力地睁开眼，他看清了她的手腕上，一串银铃铛正轻轻摇曳。

他抓住她的手，阻止那铃铛响起。

“阿萤姑娘，可否将这串铃铛摘下。”他喘着气道。

木萤之欣赏着他这幅痛苦的样子，唇角勾起欢愉的弧度:“陆公子，似乎很怕这铃铛声。”

熟悉的窒息感再次涌上来，他大口大口地汲取空气。

“好了好了，陆公子既如此害怕，那我便再也不带这铃铛了。”她将铃铛摘下，狠狠地抛在地上。

铃铛碎了，声音也消失。

脑中的窒息感这才散去，陆别舟的呼吸渐渐平稳，眼中模糊的世界逐渐清晰。

木萤之向他凑近，她的五官在他眼前瞬间放大。

她生得很美。五官仿佛精雕细琢，每一根线条好似用一支名为清冷的笔勾勒，透出疏离又出尘的气质。偏生那双眼眸妩媚勾人，叫她打眼看上去不像只鸟妖，倒像话本中常出现的那只引诱书生的狐妖。

而此刻，那双狐狸眼微微弯起，含着担忧看向他。

琉璃般的眸子倒映出他怔愣的脸，他望进其中，一瞬失神。

直到她的声音响起:“陆公子，没事吧？”

他惊醒，慌忙后退，拉开与她的距离。

“陆公子没事便好，我此番是来与你告别的。”她低眸。

告别?

“不行！”脱口而出后，连他自己都怔了怔。

“我，我是说，阿萤姑娘这是为何？”

她的眼中盈满了泪水，两肩微微颤抖，道：“陆公子也知道，我若不引魂，定会遭那虎妖的打。我一人挨打也就罢了，可偏偏连累了陆公子你。我的身边实在危险，远离我，才是陆公子正确的选择。”

“阿萤姑娘别怕，我有对付他们的能力，那天你不是也看到了么？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木萤之却没看他，她拂去面上眼泪，便转身离开:“陆公子不必多说了，离开我，也许对你对我都好。”

陆别舟起身欲追，却终因身上的疼痛作罢。

门被关上，又只剩他一人。

他躺下，盯着头顶的木板，脑中不断闪现木萤之的话。

她真像她说的那般担心他么？

不见得。

他不知那日那群妖和她是何关系，也不知她说要离开他是真是假。

唯一确定的是，她绝对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

陆别舟突然危险地意识到，他也许，在不知不觉间落入了她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