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江边,女人站了很久。
现在是凌晨三点,下着大雨。
她在江边伫立,没有撑伞。任由雨水落在头发上,身体上。
她的衬衫湿透,紧贴着皮肤。暴风雨里,雪白的衬衫在路灯下格外显眼。
像一只海燕张开翅膀,女人张开双臂迎着雨水,拥抱苦难与自由。
十五分钟后,她向江里跳下去,头朝下。
这是温罗莎生前最后的影响。
大雨滂沱,江边的几个监控摄像头仍兢兢业业工作,为家属记录下亲人离世前的几小时。
警方通知家属,温罗莎的母亲罗美兰闻讯赶来。
老太太身形瘦削而佝偻,极力想保持体面,却在巨大的悲伤中难掩泪水。
她伏在没有生机的女儿旁边哭泣并懊悔,如果早一点发现女儿异常的心理,会不会一切都有回旋余地?
她优秀的女儿,还生养着一个女儿。往后的日子,这个可怜的小姑娘要承受没有父母庇佑的人情冷暖。
想到这里,罗美兰觉得心里的石头更重了,更压得人喘不上气了。
前半生追求爱情、追求自由,后半生是和至亲至爱被迫分离。疾病带走了她最爱的丈夫,雨夜带走了她亲爱的女儿。
爱情和自由,以及作为母亲的满足,只是很短暂的让她享受了一会儿。老天爷给予她幸福,又很快从她手里收回,似乎是为了报应她背叛婚姻,背叛誓言。
尽管她已尽己所能弥补,尽管她的前夫并不责难,可老天爷不肯放过她。在她中年时不肯放过,在她老年时亦然。
罗美兰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地上瘫倒下去。旁边的工作人员,连忙将她扶起,但她一次次从那些帮助她的手中滑落,再难起身。
好像回到了1998年,温明走的那一年。
又或者是1977年,跟温明分手,温明去参加高考的那一年。
再或者是1983年,跟温明私奔到省城,乞求得到成全。
如今是2019年,丈夫温明走了21年,女儿温罗莎刚走不久。
但难过并不能阻止时间向前走,顺利离开也是人生最后一程亲朋必须忙碌的事情。
罗美兰病弱的身躯,再发不出悲鸣。作为年老的母亲,她只能为独身的女儿尽量减小惊扰处理完后事。
没有遗体告别会,也不准备安排下葬仪式。
因为她年幼的外孙女,还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况且对于温罗莎的部分亲人来说,温罗莎不是受人期待出生的孩子。
只要入土为安,就可以了。
许是殡仪馆的人看惯了死别,没人在意寡母带着孙女来办理手续。
温罗莎的尸体在殡仪馆停放了三天,确保她不会复活了才被送进焚烧炉。罗美兰从领到尸体的那天起,没有一刻闲着,各处奔走办理死亡证明、注销户口、签字。一如21年前一样。
焚烧炉炽热的火焰,送走温罗莎的肉身,也烧尽罗美兰残破的灵魂。
罗美兰牵着外孙女的手,捧着骨灰盒,打算打车回家。
可鲜少有司机来殡仪馆拉客,送她们来的殡仪馆的车,只管接来,不管送回。
寂寥的街道,祖孙俩顾不上凄凉可怖,只剩下沉默。
温迎沙似乎知道妈妈已经离开了她,可她不知道分别的期限有多长。她没见过爸爸,也即将再也见不到妈妈。
今天外婆带她来的地方,她不喜欢。瞧着没有生气,也太空旷,太孤单了。
她捡着地上的落叶,偶然有一只白色的蛾子落在她的肩上,又很快去了外婆肩上。白蛾子短暂停留后,跟着吹来的风走远了。
最终,罗美兰拨通了大女儿霍明丽的电话。
“明丽,你妹妹走了,你能不能来接我和小沙?我们在城郊的殡仪馆火葬场。”罗美兰攥紧拳头,压低声音。
霍明丽震惊不已,马上回复:“妈,什么叫走了?你们等我一会儿,我马上来!”
两个小时后,霍明丽驱车前来。
望着祖孙两人,她也说不出别的什么,只能说:“咱们先回家吧。”
三人沉默一路,最后回了温罗莎的房子。
温罗莎的写真还挂在客厅,当时为了艺术拍的黑白照片,这下显得很合时宜,不用再更换了。
罗美兰叫温迎沙去房间里玩平板,随后将房门锁上。
突然,罗美兰朝霍明丽跪下。
恳求道:“明丽,妈妈这生对不起你。但是,现在小萝走了,我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真不知道能不能把小沙养大。妈求你,求你收养小沙。这套房子给你,我的房子也给你,我还有一点积蓄全给你,小萝的钱也全给你。你救救小沙,妈求你。”
霍明丽没想到母亲的举动,立马扶母亲起来。
可罗美兰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的架势。
霍明丽扶额,说:“妈,你起来吧。我答应你,但我不要那些东西。你快起来吧。”
罗美兰在霍明丽的搀扶下,在沙发边坐下。霍明丽忙问:“妈,这太突然了。这到底怎么回事?温萝怎么好好的人会不在了呢?你诚实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霍明丽说得有些激动,紧紧攥住母亲的手。
罗美兰细细打量起这个被她忽视,又多次被提出无礼要求的大女儿。她的大女儿,没跟她在城市长大,跟着她的父亲生活在胡莲村。现在女儿快40岁了,她却没带过女儿几年。女儿的鬓角有了几丝白发,常年为群众奔走,倒是练得一副好身板。就像这时候握着自己的这双手,给人以温暖的内核。
她的大女儿,自己很优秀,很上进。从她跟温明私奔到省城的那天起,她的大女儿就没跟她撒过娇。她每年给大女儿寄的书本文具、衣服裤子,甚至钱,女儿都一分没花。是倔强的,自己在大学毕业后去基层社区服务人民的社区书记;是勇敢的,自己一个人跑去医院生孩子的母亲;是操劳的,带完了自己的孩子,孩子上大学去,又即将带妹妹孩子的苦命长辈。
罗美兰回忆往昔,留给大女儿的都是遗憾和愧疚。
可眼下没有时间再去弥补、赎罪,得解决更为棘手的事情。
“小萝是那天晚上下大雨走的。我去派出所看了监控,她是自己跳河的。那天晚上她还去学校接了小沙,把小沙送去我那里,说是公司有事情要去加班,让我看孩子一晚。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突然想不开呢?”罗美兰平静且疑惑地说。
回答罗美兰的是无言。没人能窥探到别人心里的苦痛,因为没人能做到感同身受。
霍明丽自小对温罗莎的感情是矛盾的。一方面她厌恶这个母亲新婚生下的孩子,觉得是她抢走了母亲的爱;另一方面,在独生子女政策被严格执行的八零年代,她能有一个留着跟她有一半相似基因的妹妹,珍贵极了。不论自己跟母亲关系如何,温罗莎从小对姐姐都报以十足的热情。霍明丽就是给温罗莎一块口香糖的外皮,温罗莎都能好好珍藏着。霍明丽考上大学那年,温罗莎将攒了许久的钱偷偷塞给她,叫她去大学里留着谈恋爱。
一幕幕回忆涌上心头,人生无常在此刻格外明晰。
从这天以后,温迎沙的监护人变成姨妈姨夫。霍明丽和老公皮厉东搬到温罗莎的房子里,照顾母亲和侄女。
城市另一边。
新闻系硕士应届生唐舒进入传媒公司工作,在综艺部门任职。
唐舒中学时期就喜欢温罗莎制作的综艺,尤其喜欢其中温罗莎配的综艺文案。
温罗莎写在综艺里的文案,像小溪涓流,抚慰着青春期躁动少女的情绪。
唐舒最喜欢其中一句,大意是,世界上有千万条路,别因为害怕选择带来的后果就不去尝试心中想走的那条路。
这放在现在来看,是一句不诚恳的鸡汤文学。可在迷茫期的少女看来,这是她坚定选择文科,选择新闻学的力量源泉。
温罗莎对于唐舒来说,是偶像,也是职业的领路人。
只是,唐舒再没有缘分跟偶像一同工作。
刚加工作群,就看到了群里偶像离世的公告。说按照家属意愿,公司将不组织集体吊唁,将通过工会派代表前往看望慰问家属。
部门群里,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温罗莎自杀的事情,自嘲传媒民工,没人关心自己的身心健康。
不一会儿,主管进群,让大家抓紧工作,不要在部门群讨论与部门业务不相干的事情。
还没入职,唐舒已经感受到这个温罗莎曾经任职的部门,有着残酷的竞争和绝对的利己思维。
人情味之于职场,就像钻石之于柴米油盐。拥有觉得幸运,没有也就那样,吃饱穿暖才是生活的第一要义。
温罗莎粉丝群里,大家都很难过。有人提议举行悼念仪式,但多数人觉得不要再去打扰在世的亲人,给别人造成负担。
尽管温罗莎跳河的消息已经见于本地纸媒,也在一些短视频平台传播。可粉丝们清楚知道自己偶像去年经历了怎样一场网暴,她处在舆论中心不得自救,痛苦离去。
现下所有争论化为新闻里简短的几百字,是最好的结果。
倘若扩大,或者声张开,又免不了腥风血雨。
大家最后在群里组织起捐款,以温罗莎的名义,给贫困女学生捐款助学,为她给这个世界送去最后一份温暖。
这是2019年,发生在江城的一件小事,一件不幸的事。
这本源自某天我自己的一个梦,时间线可以理解为平行时空。故事里工作情节的设定只为本故事服务,不具备参考意义,完全是作者本人的主观想象,仅作为丰富和构建故事体系所用。希望相关行业从业的读者轻喷,不要太计较。向所有读者鞠躬,感谢您愿意花时间看这些文字。希望这个故事跟您见面时,它是已经完结的状态。祝各位看文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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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2019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