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天官庙闹鬼,那他这个正牌天官倒要去会一会。
乐旬闭目凝神,将体力的灵力都汇聚到了颈上那一道血痕之上,很快那道血痕便被压了下去。
江家的庭院外,江彻正在亭中坐着饮酒。
“公子,那个乐公子怎可待你如此无礼?一句不喜筵席,负了荆婆婆一番苦心便罢。方才竟敢对你不敬。若不是公子一再阻拦,素儿非要杀了他不可。”素儿一边替江彻酙酒,一边恨恨地埋怨。
“素儿,你来江家多久了?”
“素儿八岁那年家中逢难,是公子救我入了江家,跟在公子身旁,至今已有十年了。”
“那你可知我脾性如何?”
“素儿深知公子说一不二。但是乐公子此人,甚是无理又古怪。素儿记得公子往年见了这类人都是给他一个教训的。但此番你从神民丘回来之后,就与往时不同了。连荆婆婆都说公子变了一个人似的。”
“那你也觉得我变了一个人么?”
“素儿不敢,素儿跟在公子身边十年,公子什么模样,素儿自是一清二楚。”
“你清楚便是最好。告诉他们,不管乐公子要做什么,都随他。”江彻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尔后幽幽地说道。
素儿的目光闪过一丝慌乱,不过很快便镇静下来了,若无其事地立在江彻旁续酒。
“素儿知道。”
“知道,便让你的人快滚。”
江彻放下手中的杯子,定定地看着乐旬所在主屋的方向。
“素儿该死。”
素儿闻言跪了下来,随后慌忙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骨哨,轻轻吹了一下。
原本趁着夜色围在乐旬屋外准备随时行动的黑衣人,听见笛声响起,随即疑惑地散去了。
“从今日起,你便回夫人那里吧。不需要再跟着我了。”江彻将手中的杯子一掷,起身准备离开。
素儿闻言脸色一变,跪了下来:“公子,不要赶素儿走。素儿不是真的想要杀了乐公子,只是,只是夫人说过,如今世道混乱,任何有可能伤害到公子的人都不能放过。我不是真的想杀他,只是想将他赶走而已。公子,你曾说过,不管发生什么,既然你当年将素儿从凶徒手中救走,便会一辈子将素儿带在身边。公子,你不能就这样抛下我。”
“你此番犯了大错,就在此处跪到天亮,也好反省一下自己。”江彻转身便走了。
“素儿认罚,但那乐公子,绝非善类。他根本不是人,我看到他脖子上的伤痕了,那根本不是凡人的伤口,说不定他就是昨日出现在庙中的鬼。素儿死不足惜,只求公子能平安无虞。”素儿眼睁睁看着江彻渐行渐远,声嘶力竭地说着。
江彻没有再回头。
夜已经很深了。
素儿的话,也许整个江家都听见了。
乐旬虽不是什么鬼物,但如今他的身份也是不方便让众人知晓的。
江彻皱着眉头回到了主屋门前,轻轻地敲了一下门。
没有人回应。
江彻屏息凝神听了一下屋内的动静。
连一声呼吸都没有。
难道是那道血痕?
江彻心中闪过一丝不妙,咣,一下将大门推开,走了进去。
屋内的一切摆设都没有移位,乐旬不知何时已然离开了江家。
“你倒是走得干脆利落。”江彻倒头躺在了榻上,眸色深沉,“但是,永远也别再想甩掉我。永远。”
翌日,天色并不是很好。
乐旬昨夜在被砸得一塌糊涂的天官庙宿了一宿,也不曾见有什么磷火,只得另辟蹊径。
此刻,天未曾大亮,乐旬正藏身在杜家做祭事的前庭梁上。
杜家家贫,人口不多,除了二老,便是膝下那一对孪生子了,年纪不大,尚未娶亲,如今两子皆丧,白发人送黑发人,正是悲痛不已的时刻,纵然真的是有恶鬼食命,也是不愿逃了。
城中人逃的逃,走的走,也无什么人前来吊唁,只有杜家二老围在棺前哭哭啼啼。
杜母哭着哭着更是气急攻心,一下晕了过去。杜父只好强打起精神,将她抱到房中休憩。
乐旬抓着机会,从梁上跃了下来,利落地开了棺,见到了其中一具尸体。
虽是贫苦人家,但也不曾亏待过这二人的口粮,生得是高大壮实,可惜了。
凡人的生命,果真是脆弱又短暂。
乐旬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口歪鼻斜,四肢僵硬,呼吸全无,全身上下并无一处外伤,也没有鬼气,死因并不清晰。
乐旬随后伸手探上两具尸体的额间。
一切空白。
魂魄已散,执念亦消。
探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不过看起来倒像是吓死的,不是什么鬼在作怪。
那他们口中的鬼火又是怎么回事呢?
正是思索间,杜父一人已是跌跌撞撞地从房中出来了。
乐旬见状闪身离开了杜家,一路上仍是百思不其解。
走着走着,便是撞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天官大人,又见面了。”
江彻低下头来,笑着与乐旬挥手。
果然是阴魂不散。
乐旬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声无聊,便侧身走了过去,不再理会他。
二人一前一后,在空旷的大街上走着。
既然躲不开,索性由他去了。
不过,很快他们的身后便传来了阵阵惊恐的叫声。
“鬼来了!”
“鬼来了!!!”
二人不约而同地回过来头去,看到了那本该躲在棺材之中的杜家双生子。
他们的身肢依旧僵硬,也没有什么意识,但似乎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
逮人就啃,却不吃血肉,只是对着人的口强行渡气,被迫接纳气息的人即刻便会晕倒在地,四肢僵硬,状如死尸。
但很快他们又会起来,去传播给下一个神智清醒的人。
城中所剩的人不多了,但所有人赶在一起,场面依旧是一片混乱。
也有一些试图将他们唤醒的人,哭着喊着不愿离去。
毕竟眼前这些失去神智胡乱害人的怪物,就是他们的父母子女或者心中欢喜。
于是,这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感让他们相互感染,行尸走肉的队伍迅速壮大,逐渐变得无可抵挡。
一个接着一个,都变成了摇头晃脑毫无神智的人。
杜家二老在人群哭天喊地地追逐着,却怎么也跟不上那对双生子的步伐。
“三尸鬼撞客。”
面对如此情景,乐旬二人不由自主地说了相同的判断。
他们默契地驭使着指尖的灵力,兵分几路,迅速将那群失去神智的人定在了原地。
未来得及逃跑的清醒的人见此情景,惊魂未定地瘫坐在地上。
所谓三尸,便是人的执念。
三尸鬼,便是死人的执念。
三尸鬼撞客,便是将死人的执念附在活人的身上,蚕食他们本来的执念,控制他们的神智,将他们变成半死不活的傀儡。
若是无人来清除掉他们身上不属于自身的执念,那么他们便永远不会清醒,甚至伤及本身的性命。
寻常而言,人一旦死去,他的执念便会立即进入巧涂道的焚念河净化轮回,没有人能在执念进入巧涂道之前捕捉它,更不要说让它们听话地附在活人的身上。
而且乐旬探过杜家双生子的尸体,他们死后执念已然消散,不可能如此。
唯一的答案就是,水阴君就在此地。
水阴君既会炼化执念,也一定会抽取执念。
他一定带着玄天来过这里,在天官庙抽取了杜家双生子的执念,并控制了他们的执念。
说不定他现在仍在附近。
乐旬立即召出幽天,将整个三千崖都搜了一遍。
一无所获。
水阴君明明可以像在苍松城一样将他们同时杀死并封印住他们身上执念,再利用玄天炼化吸食,完全没有必要利用这种麻烦的方式引人瞩目节外生枝。
水阴君究竟在图什么?
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乐旬的眉头紧锁。
“依在下对水阴君的了解,他定然是想借此得到什么。乐旬,此事急不得,还是要从长计议。”
“江公子很了解水阴君么?”乐旬转头看着江彻,那目光似乎要将他看穿。
乐旬自己活在这世间已经一千多年了,对水阴君的了解也不过是书上的寥寥数言而已。
而江彻,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说他了解水阴君。
如果是君止说这番话,还算是可信。
想到此处,乐旬欻然从心里打了一个冷战。
君止,君止,又是君止。
乐旬无奈地闭上眼睛,将脑海中有关君止二字都通通打碎了去。
“我猜的。”江彻看着眼前莫名其妙的乐旬,露出来一个假笑。
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正是僵持之际,四周不知何时已经跪满了折返的人群。
“仙人,救救我们吧。”
“救救我的孩子吧。”
那些被临时定住的人虽不再作恶,但他们身上的三尸鬼未除,法术困得住他们的躯体却无法困住他们体内作恶的执念。
乐旬没有再犹豫,马上安排他们将城中所有被三尸鬼撞客的人聚集到一处。
让乐旬没想到的是,这些人加在一起,足足有三百余人,躯体摆在大街上,密密麻麻。
乐旬手上的幽天自然是可以焚毁世间所有污秽,但凡人的执念,本身就有着善美嗔恶纯净污秽之分,幽天灼烧起污秽来可是不分凡人还是三尸鬼。
再者他们被三尸鬼侵蚀的时间有先有后,体内两股执念纠缠得有深有浅,并不能一蹴而就,一概而论。
一旦出现差错,轻则神智有损,重则肉身死亡。
他如今灵力时有时无,不能冒这个险。
许久,他的脑海中方才生出来一个剑走偏锋的念头。
他将手赋在躺在队伍首端那个人的额上,发现他虽是刚受侵害不久但体内的三尸鬼正在疯狂攻击着他原本的执念。
已经没有时间等下去了。
乐旬小心翼翼地将那人体内的三尸鬼择了出来,赋上灵力,然后不停地催化它。
“乐旬,不要。此举太危险了。”江彻见状,面色凝重在一旁劝道。
“没有时间了。我会注意的。”乐旬回道。
见乐旬执意坚持,江彻也不再阻拦了,安静地立在他的旁边替他护法。
不过瞬间,那股黑气便是遮天蔽日起来。
四周瞬时灌满了凛人的冷意,让人寒毛倒立。
围观的百姓都被这景象吓得不轻,有人哆哆嗦嗦开始想要逃跑,因为拖着亲人无法顺利脱身的人便开始破口大骂。
“你你你、、、你们也是鬼!”
“大家快跑,鬼要来吃人了!”
“他在变鬼,他才是鬼!”
“快看,他的脖子上那道伤痕,会发光,他真的不是人啊!!!”
很快大街上又乱作一团,刚刚求着仙人相助的样子已经不见了。
所有人你推我搡,既想要逃,又想要向乐旬二人讨一个公道。
乐旬并不在意众人的反应,他紧闭着双目,似乎正在聚精会神地召唤着什么。
江彻的脸色却不是那么好看了,只是在极力隐忍着。
嘈杂的人群中,忽然扔出来了一把闪着寒光的锄头,直向乐旬的门面而去。
江彻脸色一变,紧握着拳头,闪身站到了乐旬的面前。
他看着那个正在聚精会神的乐旬,迟疑了一瞬间,放开了握紧的拳头,任由那锄头砸在身上。
锃亮的刃在江彻的肩上豁出一道血口,血渍汩汩地从伤口渗了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裳。
尔后那把锄头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江彻挺着身板由始至终不曾发出半句声音。
四周的人都被这个场面震住了,始作俑者更是一脸煞白,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昏天暗地中,随着一阵啧啧啧的怪叫声,一只巨大的乌鸟凌空而至。眼看着它张着一张大嘴,向着三千崖俯冲而来,适才被镇住的百姓此时已经被吓晕了过去。
乐旬睁开双眼的同时,江彻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去,站到了一旁。
不过那乌鸟并没有进城,而是停留在那滔天黑气中,目光贪婪地吸食着,很快便将那遮天蔽日的黑气撮食得干干净净。
是凶兽数斯。
准确来说,数斯并算不上凶兽,它从不吃活人。
远在天尊降临人间,巧涂道出现之前,这数斯便存在了。那时凡人死后,三尸鬼在人间游荡,这数斯便是以这三尸鬼为食。
巧涂道设下之后,凡人死后的执念都进入了涤念河洗净轮回,这人间已经没有什么三尸鬼了。
偶有一些稀少普通的鬼气,它虽能感应,但不屑于追寻。
这万千年来,也不知道沉睡在何处。
乐旬也只是在书上见过,没想到这一次真的能将它召唤出来。
数斯在吸食完空中的黑气之后,似乎没有满足,贪婪地振了振翅膀,这一次它的目光瞄准了街道上躺着的人。
数斯意犹未尽地正想着冲下来继续它的饕餮盛宴,却倏忽被乐旬定在空中。
江彻立在一旁不明就里,只看着乐旬不知与它说了什么,随后数斯坚定地点了点头。
尔后乐旬挥了一下手,便是将它放了下来。
它果然没有让乐旬失望,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便将那一群人体内的三尸鬼都啃食干净了。
昏过去的百姓陆陆续续地醒来了,抱着恢复了神智的亲人大哭,接着又纷纷向乐旬二人磕头认错。
“愚民该死,有眼不识真神仙,还望仙人恕罪。”
“愚民该死……”
乐旬脸上并无表情,凡人对他的嘻笑怒骂,他从来都是不在意的。
数斯吃饱喝足后,丝毫不拖延,闭上眼睛在四处使劲地嗅了一番,然后展翅向着南方飞去。
它从江彻眼前掠过,长长的脖颈上露出来一个淡淡的图腾印记。
那个图腾,是芙蓉花。
江彻认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