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明景一改连日的颓态,主动求见微生夜。
“听说你要见孤?”
微生夜正批着折子,听见是他的声音,眼也懒得抬,心道晦气。
微生明景行完礼,不紧不慢扯了个笑:“王兄,我有一个秘密,想用来和你换林氏一族的性命。”
“哦?”微生夜假装颇有兴趣的模样,放下朱笔,单手支起头问,“说来听听。”
其实他对微生明景的秘密并不感兴趣,只是好奇,这个废物弟弟从何处得知,他动了铲除林氏之心。
原来很明显吗?
微生夜笑而不语,准备听听,他这个废物弟弟的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微生明景不露异样,正色道:“臣弟知道,王兄想废王后,改立苏夫人为后。”
微生夜并未否认,将十指交握,放于桌上,戏谑地瞧着他。
猜对了又怎么样,他可没有奖励准备给微生明景。
“可王兄完全没必要这么做,阿苑就是最适合你的王后。”
微生明景话音一转,弯低身子一拜道,“而苏夫人,只想杀了王兄。”
“杀孤?”
微生夜挑起眉,“景王闲的话,去看看脑子吧,孤替你付诊金。”
当然,表面淡定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微生夜的心中警惕异常。
他想,要是微生明景知晓圣火的事,那今日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放他活着离开这里。
“王兄竟然不知道?”
微生明景面上的伪装十分到位,是不多不少的惊讶。多一分则太过,少一分又显虚伪。
见微生夜并不愿意搭理他,微生明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说来惭愧,八年前,苏夫人曾化名为鸢尾的女子来欺骗臣弟。那时臣弟手中有一张蛊符,是引渡圣火的邪物!本想销毁,却不料被她盗走。”
“蛊符?”微生夜笑了两声,“你真以为孤会信你?”
他冷冷垂视着下方的人,已经失去耐心再听微生明景的废话。
真是个蠢货,圣火他早就心甘情愿送出去了,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敢来骗他,真是找死。
既然这蠢货这么急着上来送死,那他这个当哥哥的,也不介意大度些,提前送微生明景上路。
两个微生家的人心有灵犀。
微生明景也在暗骂微生夜是蠢货,竟然连蛊符都不知道!
简直天助他也。
此刻微生明景的笑中,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既然微生夜一无所知,那他便更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臣弟绝不敢欺瞒。上次家宴,那把商幽琴原本也不是要送给王后的,而是送给苏夫人的。”
微生明景量着王座上人的眼色,半掀眼皮,轻飘飘抛下一枚巨石,惊起千浪,“商幽琴,是臣弟与苏夫人当年的定情之物。”
微生夜没再答话,笑意冻成了寒冰。
见他这副反应,微生明景很满意,娓娓叙道:“臣弟曾教她弹奏,带她去看峭壁上十年开一次的花。碧波江上,我们也曾泛舟同游。臣弟与她在一起三年,王上若不信,可问王后,可问景王府中任何一位年长的侍从!”
“臣弟有取出蛊符的方法,别无他求,只求王兄,让我带走她。”
“臣弟本就与她两情相悦,不愿意看她冒险,只想和她双宿双飞!”
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微生明景竟然光明正大说了出来。
“说完了?”
微生夜心中反复碾磨着“两情相悦”四字,连冷笑也再维持不住。
他脸色沉了下去,“说完了就滚吧。”
在他看来,微生明景口中没有一句话是可信的。
不仅不可信,还非常可笑。
他自小与鸢尾一同长大,寸步不离,这种拙劣的谎言,也敢拿来骗他。
尽管知道是谎言,但他依旧恼怒。
微生夜不能忍受鸢尾被别的男人攀扯上关系。
看着微生明景离开的背影,微生夜扯过白绸,细细拭过每根手指,用力擦去本不存在的尘埃,面上的厌恶之意一览无余。
他沉声对暗卫吩咐道:“跟上去,杀了他。”
“今日这里谈的每一句话,孤都不想在其他任何地方听到。”
微生夜不相信谎言,可不能容忍这样的谎言流出去。
中止流言的最佳方法就是杀死造谣者。
暗卫们接了令,低头齐声道:“是。”
但微生明景早有准备,几个暗卫追上去,反而遭到他的截杀。
唯一逃走的暗卫,在回到王宫报完信后,也没了气息。
*
今日是冬至。
微生夜只想和苏了桃一起度过。
他处理完政务,行到苏了桃宫中,脱下黑色大氅交给外间的宫人。
宫人们接了吩咐,顺从地退下了。
屏退所有宫人后,微生夜冷峻的眉眼间染上笑意,如同窗外盛开的腊梅,为人间妆点喜气。
白天不悦的事情统统被他抛诸脑后,现在的他只想见到苏了桃,一刻不想多等。
屋内暖香盈室。
苏了桃并未察觉微生夜的到来,她独坐窗边,正在翻着一本旧诗集。
旧诗集中夹着她夏日时摘下的一枝花,历尽半年时光,已经与那页白纸一同风干。
苏了桃撕下那页白纸,盯着几乎镶进纸中的干花发呆。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很少。
在她愣神之际,腰上突然环上来一只手,有力地拢住她,将她往身后人的怀中带倒。
“在干嘛?”
微生夜从后面抱住苏了桃,凑近她问道。
怀中的苏了桃摇摇头,正想开口“没干嘛”,却不受控制咳起来。
她连忙低下头去,习以为常用绢拭去唇边血迹。
懒得再看一眼,烦躁地揉起弄脏的白绢,将显眼的血迹掩藏在内,很好地糊弄过去。
微生夜并未发现她的异常,紧张地问:“风寒还没好吗?”
他以为她只是染了风寒,内心埋怨起那群没用的太医。
不知道已经被微生夜惦记上的太医们,正坐在暖和的家中,突然背脊一寒。
“快好了。”
苏了桃笑答,她转过身,将头埋进微生夜怀中。
但微生夜刚刚才从寒冷的室外走进来,所以怀抱也并不温暖,比苏了桃的脸颊还要凉一些。
这样安静的时光里,烛火透过窗,暗淡的暖光中,一片雪花婉转飘过。
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
雪意渐渐隆重。
微生夜推了推怀中不动的苏了桃,笑问:“你是不是又想赖生辰礼了?”
苏了桃探出头,朝着他温软一笑,表情写着茫然,似乎真忘记准备他的生辰礼。
微生夜也跟着笑了,用指腹去压她色泽红润的唇,拭了拭,却发现并不是口脂。
看着看着忽然走神,微生夜挪开手指,低头吻上檀口。
忘了就忘了。
反正他会自己要。
辗转的吻意绵长,苏了桃难得主动回应,两人呼吸越发急促。
等两人终于分开,屋外的人间已被瑞雪装点成雪白的世界。
微生夜乌黑的眼眸中倒映出此刻苏了桃的模样,鬓发微乱,丹口香腮红。
他的手覆上她的衣领,表情没什么变化,动作却十分危险。
苏了桃察觉到危险,连忙抓住微生夜的手,阻止他的取夺:“我记得你的生辰礼!”
但这句话有些迟,救不了现在的她。
“我不想要了。”微生夜哑声道。
他可不是会吃亏的人,不要生辰礼,自然是因为贪心,想要得到更好的。
苏了桃看出来了。
她挣开了他的怀抱,撑起身走到桌前坐下,提笔点墨。
微生夜不明所以,也起身跟在她后面,看她要做什么。
裱着花枝的白纸上,她提笔写下七个字。
微生夜乌黑的眸紧紧盯着她的动作,看着她写下的字迹,在雪满人间时,蓦然红了眼尾。
“微生夜,长命百岁。”纸上如此写着。
长、命、百、岁。
苏了桃希望他长命百岁。
微生夜一字一字默念,心中有一块地方被暖意晕湿。
苏了桃转过身,毫不意外微生夜的偷看,笑着将纸张递给他:“呐,生辰礼。”
“你就拿这个敷衍我?”微生夜挑眉道,声音已经染上哽咽。
苏了桃背靠着桌子,轻轻后仰:“这天下都是你的,你什么都有,所以送你什么都是一样的。”
微生夜嘴上说着幼稚,却满心欢喜将那张纸贴身收起来,如获至宝,生怕它长翅膀飞走了。
收好生辰礼后,他单手撑在桌沿上,将苏了桃半圈入怀中。
本来想跟着笑,却渐渐溺亡在她蓄着温柔小意的眼眸中。
他笑不出来了。
用认真又生硬的语气道:“其实,我也有礼物要给你。”
微生夜转过身,取来他进屋时就放置在一旁的木盒。
盒身沉重,上面无纹无饰,棱角锋利处都已被磨得圆滑。
微生夜心情忐忑,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夜晚。
他曾伏案提笔,借着烛火的光,一字一句小心写下,生怕落错任何一笔。
在他忐忑不安时,身后的姑娘已经站起身,缓缓从背后靠近他。
微生夜觉察到了她的靠近,却并不设防,只当她想探头偷看。
他不知道的是,苏了桃眼中的爱意已经褪去余温,只剩下刺骨的寒冷。
那是紧盯猎物,毫不留情的眼神。
她自知时日无多,只能把握住最后的机会。
虽然面上冷漠,实际苏了桃的心中也与屋外般,刮起了凛冽的风,乱她心神,不得安宁。
饿顷风定,手中短匕出鞘,带着狠戾。
开刃的锋利面被她斜斜切断手中三条掌纹!
黏稠的血液砸落,在地上开出朵朵妖异的花。
她对自己都这样狠,自然不可能对别人心存仁慈。
苏了桃将体内蛊符引上匕首。
微生夜听到声响,他担心苏了桃,急忙转过身。
然而寒光一闪,匕首猛地从正面刺进他的胸膛!
微生夜的时间静止了片刻,如坠梦河,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低下头,对上苏了桃写满冷漠的眼。
竟然是真的啊。
可笑的是,微生夜手上仍旧紧紧抓着那个长木盒,那个要送给苏了桃的礼物,不愿放手。
“……为什么?”微生夜不愿相信,不死心地追问。
全身的血液都疯狂涌向心脏处,这一刻,他的惊讶大过疼痛。
微生夜甚至想,眼前这个人会不会是别人假扮的?
可是,世间只有苏了桃能伤到他,他连试图欺骗自己也做不到。
为什么?他喃喃自问。
“因为,我想活。”
苏了桃毫不留情,又将匕首往前送了一截。
透心的寒意让微生夜一凛,他也终于反应过来,死死攥住她的手。
迟来的怒气一丝丝爬上微生夜的面庞:“你以前说的……都是在骗我?”
苏了桃很干脆地回答:“不骗你,你怎么会放下戒心信我?”
她又失望地看向他,“没想到三年过去,你还是那么蠢,说什么你都会信!你这么蠢,不如把命给我。”
苏了桃没能一击杀死他,微生夜体内的圣火开始反噬,顺着鲜血反扑向刺杀者。
她被反噬的圣火重重弹开!
要是常人,此刻早已身亡。
可苏了桃体内有圣火护体,保了她一命。
微生夜的情况不容乐观,他强撑着一口气,如诉如泣:“所有背叛我的人,都会死在我的刀下。”
“除了你!”
他似乎痛极,脸色惨白道,“你叛我,我原谅你!你想要的,后位?帝位!我通通可以给你!即使这样,你依旧想杀了我?!”
说到最后,他几乎无法出声。
微生夜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杀他,像是第一次涉临险恶人世,他毫无防备,被最信任的人推入万丈深渊。
他其实想告诉她,微生夜从不原谅任何人,唯独对她,一再接纳。
他将唯一的心剖给她,她却玩笑般,只想再往上面多扎两刀。
苏了桃不想再听他的任何话语,厉声回应:“因为我,本来就是来杀你的!”
她口中的鲜血再也压不住,只能任由它们涌出。
苏了桃躺在地上,笑得极为快意:“微生夜,我只想要你的命啊!”
幸亏系统正被屏蔽着,不然听到这话,少不得要跑出来为进度阻滞许久、忽然间突飞猛进的“907”鼓掌喝彩。
早有这个觉悟多好啊!
从被屏蔽那一刻起,它都想好墓志铭该怎么写了。
苏了桃的话震碎了微生夜最后一丝希望。
“杀我?”
他愣片刻,抬起沾血的手,捂住半张脸笑起来,“原来是来杀我啊,哈哈哈……”
他还以为,她是因为舍不得他,所以才回来的。
他还以为,她是回来爱他的。
自作多情的人,从来不得好死。
微生夜发冠散乱,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颓如山倾倒。
屋内的动静闹得太大,侍卫们大批冲进来。
*
苏了桃被以刺杀王上的罪名扣押在天牢,没人敢定她的罪,一切都要等微生夜醒来才能定夺。
牢中潮湿,苏了桃铐着枷锁,缩在角落,眼睛毫无神彩。
好痛,浑身都在痛。却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痛。
如果可以,她甚至想一头碰死在这里。可又偏偏知道,现在的她死不了,除了把自己弄得更狼狈外,没有任何益处。
苏了桃灰心垂眸,又暗含期待。
她在等微生夜来见她,哪怕是辱骂,她也想见到他。
她等了很久,期间除了送饭的宫女,没有任何人来到牢房见她。
此情此景,确实也不会有人想见她了。
苏了桃是重犯,隔壁只躺着一个神智不清的犯人。
那人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惊天动地大事,竟然配和苏了桃这个刺杀王上的关一起!
犯人衣衫褴褛,一幅被关了很久的模样。
牢房外传来开锁的动静,苏了桃抬起眼,却发现是王后,于是又失望垂眼。
她其实知道自己落水是因为王后的算计。
但她从没和任何人提起过,也不打算计较。
“微生夜呢?”苏了桃不死心问道。
“你问王上?”林挽苑一笑,“他都快死了,怎么会来这里。”
苏了桃茫然地重复:“死?”
“是啊。”
王后屏退了周围的看守,用保养得宜的长指从带来的食盒中取出汤药。
林挽苑心情好极了,拖长语调缓缓说着:“倒是多亏你,不然可没人能搞定那个疯子。”
“不过反正他也快死了,你就先下去等他吧!”
王后猛地掐住苏了桃的脸,将汤药往她嘴里灌。
林挽苑也不确定微生夜还会不会醒。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趁这个关头,先送苏了桃上路。
即使微生夜醒了,想必也已对苏了桃失去了所有耐心。
她替他杀苏了桃,他该谢她才对。
如果微生夜不醒,那更好不过。
林家扶持微生明景登基,同样不能留下苏了桃这个祸患!
一碗汤药灌尽。
王后耐心十足,唇角始终挂着微笑,从容收拾好碎碗的瓷片,戴上斗篷走了出去。
林挽苑离开后,苏了桃靠在角落,嘴角溢出大量鲜血。
她的呼吸带着血腥气,渐渐沉重。
隔壁神智不清的犯人被刺激到,连忙凑过来,他抓住围栏,冲苏了桃念念有词。
“王上……王上……”
苏了桃耳边仿佛有一百个小人在叽叽喳喳,她蹙起眉头。
“哇”地一声,吐出更多鲜血。
这并不全是因为王后的那碗毒药,那碗毒药顶多算催化剂,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这具身体快撑不下去了。
眼前一片眩晕,苏了桃痛苦地闭上眼。
隔壁的犯人却伸过手,猛地拽住她一小缕头发,想将她扯过去。
苏了桃的头发瞬间被扯断。
不过这点痛与身体的痛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王上……王后!”见了血,犯人的神情异常激动。
他凑近苏了桃面前,神经质地拂开杂乱的枯发,露出一张爬满沟壑的脸。
苏了桃不明白他想干嘛。
下一刻,犯人似乎害怕至极,失声尖叫起来。
他大叫道:“王后,杀了王上!”
苏了桃倒在地上,闻言费力睁开眼去辨认。
竟然……是他?!
尽管眼前人苍老许多,但于苏了桃而言,不过小别时日,认出他是件很容易的事。
血雾糊住她的眼,苏了桃想,迟来的报应终于降临到她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