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进裴府,裴笙走在前面,阎七在他身侧为他撑伞,幽十、幽十一在他们身后,撑着裴府下人在门口递过来的伞。
管家匆匆前来,裴笙顿了顿脚步道:
“叫大夫带上药箱,去两位公子房间。”
管家看了看后面两个青年,快速扫视了两人身上的伤,低头应道:“是。”说完转身离去。
裴笙微微转身,对两个青年道:
“走吧,去你们房间。”
幽十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幽十一则应道:“是,大人。”
裴笙转头往前走,路上,大家都很安静。
裴笙不说话的时候,莫名给人一种压力,甚至会让人揣想:
莫非有何事引得裴笙不快?
等他们走到目的地,幽十一提前一步推开自己的房门,让开身子,请裴笙进门。
裴笙扫视了房中一圈,居家物品一应俱全,倒不像是杀手的生活条件了。
这正是他安排的。
或许他们并不习惯,但也绝不会替换掉裴笙的安排,只得放着了。
阎七提前一步将凳子摆好,裴笙在桌边坐下,对几人道:“都坐。”
阎七自如地搬过凳子坐在裴笙身边,幽十和幽十一则默然地摆开凳子,坐在裴笙前面左右两边,一副接受问训的架势。
回府后就一直没有笑过的裴笙笑了一下,语气柔和道:
“不必那么紧绷,放松下来,大夫马上来了。”
本以为裴笙会询问刺客之事的两人愣了一下,幽十一比幽十提前反应过来,回道:
“多谢大人关心,伤不碍事。我们奉您的命去接应秦大人,在快到城外的路上遇到了埋伏,刺客是死士,身手不弱,又不惜性命,我们只好全力相搏,快结束时本想留一二活口,对方见大势已去,便服毒自尽了,我们搜查尸体,没有找到有用的信息,请大人责罚。”
幽十一说着,和幽十一同起身单膝跪在地上。
阎七注意到,刚才对幽十一主动提及刺客之事不太上心的裴笙,此刻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又放缓语气道:“起来吧,这不要紧……”
裴笙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大夫来了。
在他的眼神示意下,两人在大夫进门前便起身坐好了。
大夫进门后对裴笙恭敬见礼,裴笙看着幽十和幽十一身上随意包扎的染血布条道:
“徐大夫,劳烦您给他们处理伤口。”
徐大夫神情越发小心:“大人客气了。”
沉默的守卫跟在管家身后,将热水盆端了进来,方便大夫清理伤口。
管家则端来一壶茶,为裴笙和阎七各自倒了一杯,就悄然退下。
裴笙饮了一口,就放下了。
在裴笙的注视下,徐大夫解开了两个青年身上的布条,看着深可见骨的伤口眉头就皱了起来。
房间的氛围忽然安静得有些凝重。
本是普通的包扎伤口,在裴笙的注视下,幽十和幽十一的身体和精神都有些紧绷。
徐大夫也敏锐地感受到了某种压力,越发小心地为两位所谓的公子处理起伤口来。
从纷繁思绪中回过神来的裴笙意识到了此刻的不妥。
他心中叹息一声,放松了身体,将胳膊撑在桌上,手抵着太阳穴,略微慵懒地垂着眼。
没有了裴笙沉默的注视,伤者和大夫都松了一口气。
阎七目光晦涩地打量着身边的男人,对方似乎是倦了,所以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盯着幽十他们。
只是,他觉察出了一份古怪。
裴笙……似乎对幽十他们受伤这件事很在意?
还是说,裴笙对幽十他们的表现不满意?
对阎七的打量,裴笙没什么想法。
他只是有些懊恼。
平日里他态度温和,身上始终萦绕着一股淡雅宁静的气息,孩子们好不容易渐渐放松下来。
今日他却克制不住沉默,又盯着他们看,以至于他们又紧绷起来。
他本不该如此的。
只是见到幽十和幽十一受伤,他猝不及防地产生了应激反应。
过往周目的画面涌来,断剑与鲜血甚至压住了他面前活生生的人。
他冷淡了表情,勉力将之压下来。
秦高上马车,他仍保持着体面,不过想来秦高也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压迫性。
后来他趁机在秦高的腿上闭眼,任由秦高为他捏肩,也不过是为了掩饰和处理自己的目眩。
他短暂地失去了意识,陷入到纷繁的结局中。
本来,他该摒弃一切杂念,什么都不想的。
可是,染血的年轻面庞浮现在眼前时,他怎么能不看呢?
一声声呼唤,犹在耳边。
那些声音有惊愕有焦急有泣血,简直要将他的心撕裂成碎片。
越看越是深陷其中,直到秦高唤他,他才忍着心中的疼意从中抽身出来。
睁开眼时,他感到一种从深渊爬出来的疲倦。
一双双染血的手朝上伸出,一声声“义父”不知是谁发出的,一切都在卖力地挽留他。
可他不能留下——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想到这里,裴笙有一瞬间的头晕,以至于他的手无意识地从抵着太阳穴到扶住了额。
阎七瞳孔一缩,忽地站起身来。
在幽十幽十一投来目光时,他俯身凑到裴笙身边,自然地遮挡住他们的视线,作请示状道:
“大人,不如先回去,您今日吹了风,待会让徐大夫给您看看,以免得了风寒。”
裴笙抬眼,因为头晕他的视线有些飘忽。
他对用目光询问自己有没有事的阎七笑了笑:“也好,回去吧。”
裴笙站起身来,阎七隐蔽地伸手,单手扶住了裴笙的手臂,看起来却只是和裴笙挨得近。
裴笙对想要站起来的幽十和幽十一道:“别起来了,你们好好休息吧。”
说完也不管两人的回答,便和阎七出门了。
幽十看着裴笙的背影消失,才低头思索着什么。
正在被包扎的幽十一心不在焉,也没注意到这一点。
一路上,阎七一直隐蔽地扶着裴笙,意识到裴笙下台阶时,甚至稳不住自己的脚步,他的目光凝重起来。
终于回到裴笙自己的房间,房门合上后,阎七就感到裴笙的身体往他身上一靠,几乎是站不住了。
“大人——”阎七脸色大变,看见裴笙的头垂在他的肩头,眼睛闭上了。
“大人,得罪了。”他横抱起裴笙的身体快步走到床边放下。
他正在想要不要叫大夫,裴笙就说话了。
“没事,”闭着眼的裴笙似呓语般,思路却又很清晰,“不必声张,只是头晕罢了。”
阎七俯身盯着裴笙苍白的面庞:
“真的不请大夫来看吗?”
您现在的样子可不像是只有头晕。
裴笙觉得自己像是坐着向下的旋转木马,一圈一圈地向下转入令人头晕目眩的空白世界。
他几乎要晕过去,却又记得身边的阎七,于是他回道:
“不用……睡一觉就好了。”
“如果有人来,就说我休息了。你也不用做什么,等我自然醒来便是。”
交代完这一句,裴笙彻底被卷入到眩晕的世界。
看着裴笙越来越轻地说着话,直至彻底昏迷,阎七的脸色倏地阴沉下来。
裴笙这身体,恐怕撑不了多久吧?
他是幽冥殿重要的合作对象,要是死了岂不是会很麻烦吗?
裴笙不能这么早就死,必须想想办法。
义父还需要裴笙,必要时可以向义父说明情况。
义父神通广大,或许可以救裴笙。
————
最终,阎七没有去找大夫。
他见过裴笙喝药,一开始是伤药。
刚来的时候,裴笙腹间带着没愈合的伤。
他从家仆那里旁敲侧击知道,阎四在的时候,裴笙遭了刺客,被刺伤了,刺客却逃掉了。
他本是将信将疑,服侍裴笙时,看过那伤口,便只在心头冷笑了。
那是短刀造成的伤,而刚好阎四就惯用短刀。
他想,或许是裴笙和阎四闹掰了,阎四才被调回去的吧。
只是,在所有人口中,阎四都只是暂时离开了,办完事还会回来的。
裴笙也不提阎四的不是,好像在等阎四回来。
真是微妙的关系。
之后,裴笙的刀伤好了,身体却一直不见好。
贴身护卫裴笙的他,经常可以看到裴笙的疲惫和虚弱。
但裴笙似乎浑不在意,不听管家小心的劝诫,不看大夫也不喝药。
不过,有个人可以管到他。
那就是宫里的皇帝。
裴笙进宫面圣,不仅带了一身药味回来,还带回来一张药方和无数药包。
裴笙开始按时喝药,有时放凉了,会随手将整碗药汁倒入花盆中。
他意识到,裴笙不喜欢喝药,或者说,对于药可以调理好自己的身体,裴笙是不指望的。
他更多地是应付府中暗藏的宫里的眼线。
裴笙有时也有许多不得已,他想。
那些药确实没有让裴笙更好,所以他也不必叫什么大夫,或许该修书一封寄给殿里?
看着昏迷中无意识蹙起眉的裴笙,阎七权衡再三,终究没有传信。
他只是为裴笙褪去衣物,让裴笙躺得舒服些。房中时刻点着炭火,不会太冷。
然后,他就坐在床边,守着裴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