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下雪了。
细碎的雪花如白色的轻沙,轻飘飘地从空中落下,风吹着雪,纷纷扬扬,空中仿佛也有沙沙的声响。
京城的郊外,风比城内更大些,这样的天色,让京城外的人也少了许多。
一辆马车停在城外的官道上,此时,周围并无车辆路过。
车夫静静地坐在车上,闭着眼睛,好似什么都不关心。
在旁边的草地中,有人在漫步。
一柄青墨油纸伞被一个白衣青年举起,撑在身侧靠前青衣男人的头顶。
青衣男人面胜白玉,精致的容颜让他看起来不似尘世人,即使这里是京城,也不足以让这样的人物驻足停留。
男人轻咳一声,眉间染上了几分孱弱,这让他旁边有些走神的青年收回神思,笑着道:
“大人,不如回车上?”
“不急。”青衣男人回道,他看看茫茫旷野,不知在想什么。
“大人可在想四哥?”白衣青年带了些调笑的意味,“四哥快要回来了吧?”
这话让男人偏头看了他一眼,他维持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对上男人的眼睛。
这双平静、包容又深邃的凤眼,看向人的时候,真是叫人呼吸都放缓下来。
“小七……”男人只是这么温温地唤了一声,青年的笑容就微微一滞,然后用更深的笑容掩饰过去。
“大人,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您这么叫我,四哥若是听见,怕是会生气吧?”
迎着男人的目光,他继续道:
“四哥向来不喜欢别人插手他的事,虽然我是受义父派遣,跟在您身边也没多久,根本不会影响到什么,但怕就怕,四哥回来了会多想,到时候四哥找我麻烦,我会很苦恼的。毕竟四哥是很强的人呢。”
青年口中说着忧虑,眼底却暗藏着跃跃欲试的兴味。
男人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又像是什么都说了,让青年哑了准备好的话,转为乖觉一笑。
细碎的雪沙落在男人的墨发上,男人眉眼如画,在雪中更不似凡人了。
纵使是冷心冷情的杀手,也不由得看晃了眼。
这个男人,也未免太……
阎七回神低眉,心想难怪阎四被拖在了这里。有这样的人在,阎四哪里抽得了身?
就连他自己,呆着这个人身边不久,也会被这种无端宠爱的眼神迷惑。
对方什么都不用说,就让你感觉到,自己是被偏爱的。
没有由来的善意,却是一点儿也不廉价,饶是风流又无情的他,也不敢破坏这份殊待。
是不敢,还是不愿?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
第一次见到这个任务对象,是在裴府的院子里。
那时天还没透亮,正是最昏昧的时刻,一个男人静静坐在树下,以手撑头,靠在桌边。
男人闭着眼,如画中仙一般的容貌,骤然出现在他眼前,尽管早已知道裴笙的美名,他还是惊讶地再看了一眼。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裴笙其人,却一眼就确定了对方的身份。正是这样的容颜,才合得上情报里的“如玉如松,仙人之貌”。
没想到这么早潜入裴府,就遇上了正主。
按惯例,他得出现在任务对象面前,表明自己的身份。
于是他轻轻落在院中,惊起了两道身影从暗中窜出,拔刀护在了男人身边。
男人睁开眼睛,他对男人举起玉牌,亮出了自己的身份,拱手笑道:
“大人,阎七奉义父之命,前来拜见您,听您差遣。”
那两个青年立马收敛了敌意,低眉朝他见礼:“七少主。”
当时男人骤见一个陌生人,只是微微一愣,便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原来是小七,这段时间就要辛苦你了。”
他心中诧异于男人的客气,口中称道:
“大人言重了,请容阎七贴身保护。”
男人当时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他便侍立在男人身边。
他当时只道是寻常,不就是保护和殿里合作的达官贵人吗?
除了裴笙令人惊讶的容貌和过于温和的态度,他不觉得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是什么时候开始往这个人身上投注更多目光的呢?
大概是发现男人对幽十、幽十一和他堪称宠爱的态度吧。
都说裴笙奸猾狡诈,善于利用人,可是裴笙并没有利用他们做过什么事情。
裴笙甚至没有让他们去做回老本行。
他们到了裴笙身边,就好像变成了花瓶,为裴府做一点装饰。
更诡异的是,他的感觉里,裴笙是真的在善待他们。
裴笙总是让管家为他们添置东西,在吃穿用度上,没有丝毫吝惜。
每天也没有给他们什么任务,就这么让他们无所事事,随侍在他身边。
传言,裴笙好色,喜欢逼迫人,而且不拘手段。
可裴笙对他们也没有这方面的企图,虽然有时候裴笙的举动,可以称得上狎昵。
比如,裴笙会让幽十幽十一坐在自己腿上,有时抱着他们闭目休息,有时随意地把玩着他们的手指。
这些动作看似轻佻,他却没有从裴笙身上看到那种见惯了的**。
反倒是对两人有几分亲近,几分关照。
那种感觉,就好像旁人对待子侄。
可他再清楚不过了,他和幽十幽十一都只是棋子和工具。
他们甚至不是裴笙一手培养出来的。
裴笙完全没有必要这么优待他们。
所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裴笙为什么这么做?
他弄不懂,摸不透,于是格外在意。
对他来说,他人的恶意是很好理解的,不需要什么理由,随便一个什么人都可以因为随便一个理由,对人痛下杀手。
只有善意才是需要理由的。
系在裴笙身上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总不能是裴笙这个人心软善良、待人真诚吧?
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这么个笑话,就横亘在他的面前,与他相关。
这也成为了他最近的一个未解之谜。
还有另一个问题——
平日里裴笙根本看不出威胁来,有时甚至可以称得上温良恭俭让,这样的人怎么会被称为奸佞?
难道是因为,裴笙身体每况愈下,日薄西山,所以收敛了曾经的威胁?
他转向裴笙,似乎想从裴笙的脸上看到对方的过去。
然而,他只看到,面前男人无意识掩了一下唇,似乎是在抑制喉间克制不住的痒意。
顿时,他的心中升起一丝无端的烦躁。
“还是回车上吧,他们哪里用得着您等呢?”他再次劝。
男人看了他一眼,道:“好。”
他微微一诧,对方怎么又忽然听劝了?
男人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走吧。”
他再度好奇,性子这么软的裴笙,到底是怎么做到千夫所指的?
马车上果然要暖和许多,他忍不住去看男人的脸色,是否好些。
男人倚在窗边,打开了窗,这叫他暗暗皱了眉头,只是他不便再一次提醒,否则就对任务目标太过亲密了些。
他不由得对不在这里的幽十、幽十一有了些许不满,怎么动作这么慢,还没把人接到?
“怎么,无聊了吗?”男人问道,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的不耐。
“怎么会呢?”他笑道,“有大人在,天地都失色了,我怎会无聊?”
这话颇为大胆,男人却只是微微一笑,不羞赧,也不责备,只是纵容。
还是他自己先移开了眼睛,倒不是心虚,只是……
只是什么呢?他不由地想。
“来到京城,可有什么想要却不便得到的东西吗?”
他忽然听到男人漫不经心地问。
嗯?话题怎么转到这里?
他愣了一下,才摇摇头,摇头的同时脑子里搜索着自己的任务,是否有可以借助裴笙的地方。
有倒是有,但他细细想去,还是不要依赖裴笙的帮助为妙。
裴笙与他非亲非故,凭什么帮他?万一让裴笙推测出什么事,那就不好了。
这么想时,他忍不住去观察裴笙的神情——没有不愉,好似这只是随口一问。
裴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温温的,没有什么重量,却叫他不安起来,他总有一种辜负对方一片好心的错觉。
好在裴笙很快移开了目光,看向窗外片片白雪,他才摆脱那种隐隐的烦躁。
真是可怕,裴笙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牵动他的情绪?
他看着裴笙的侧脸,眼底晦暗起来。
忽然,他屏住了呼吸,一丝细微的声音传入他的耳里。
他掀开门帘,往前方看去。
远处官道的尽头,模糊的人影悄然出现,逐渐显露出后面的队伍。
他回身对立面的男人道:“大人,来了。”
男人点点头:“坐吧。”
他看了看远处的队伍,看到前面骑马的幽十和幽十一,这才放心坐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