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来了。
阎四只能暂时按下心中的话,叫人进来。
大夫进来吓了一跳,幽十一也是瞳孔猛缩。
他没想到,竟是四少主伤了裴笙,那柄短刀他识得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四少主控制不住将刀刺向了裴笙。
四少主不是很在乎这个人吗?
幽十一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是那么不可理解。
毕竟这可是冷酷无情的四少主,他与裴笙究竟有多少情谊是真的呢?
上次他不是还在裴笙昏迷之际,想掐死裴笙吗?
对于四少主的情绪不定,幽十一颇觉棘手。
毕竟裴笙对于幽冥殿来说,是很重要的合作者。
可他是下属,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暗自看着受到惊吓的大夫放下药箱,急急忙忙检查裴笙的伤口。
或许是为了缓解惊吓,大夫一边检查一边自语着:“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裴笙脸色很差,语气却很平静:“进了刺客,已经解决了。”
这话也就糊弄一下年老的大夫,幽十一自然知道没什么刺客。
大夫大概信以为真了,庆幸道:“还好没伤到要害,这刀……要拔,老朽要做些准备。”
“不急,您慢慢来。”裴笙说完,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失血,裴笙本就苍白的脸色比纸还要白上三分,让人看了心里揪起。
大夫紧张地忙碌起来,幽十一站在一旁低头沉默着,只有阎四,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裴笙的伤,是他造成的。
他这个罪魁祸首,在这里惺惺作态,算什么呢?
裴笙此刻闭着眼,不再对他微笑,不再露出纵容的表情,不再用眼神安抚他。
像是一个陌生人,就这么躺在他面前。
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担忧地守在裴笙床边,握着对方的手,在对方睁眼时表达他的关切,诉说着他半真半假的担忧。
以前的他,问心无愧,即使是半真半假,他亦有诸多真情。
此刻,他却做不出来同样的事。
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若真这样做,他只会对自己感到恶心。
“四公子,劳您按住大人。”
大夫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身体提前做出了反应,他站了过去。
他看到,大夫已经将裴笙腹部的衣衫剪开,雪白的肌肤蒙上一层红色,更显白玉般的质地来。
“大人?”大夫提醒道。
阎四回神,正准备弯腰按住裴笙,却听裴笙说话了:
“不用。让四儿直接拔吧。他的手很稳。”
裴笙的声音低哑,疲软而无力,却让阎四的手僵在半空中。
大夫为难地看了阎四一眼,阎四的手动了动,对大夫道:
“我来拔,准备好。”
大夫连忙准备好止血消炎的药和纱布,等待着。
阎四面无表情地握住熟悉的刀柄,心中想的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握紧刀柄,灵巧一拔,以伤害最小的角度将刀拔了出来。
鲜血随之喷溅,阎四睁着眼睛,任由几点鲜血溅到脸上、眉眼上。
裴笙只是在拔刀时眉头皱紧,闷哼一声,之后便不再出声,只是脸上更无血色了。
大夫则忙而不乱地为裴笙上药止血,清理伤口周围的皮肤,包扎伤口。
“四公子,劳您让让。”
阎四握着滴血的短刀,麻木地移动脚步,站到一边。
他看着裴笙微微蹙起的眉,苍白的脸,微弱的胸膛起伏,看着大夫忙来忙去,处理着狰狞的伤口……
他只能看着,不能挪动一步。
刀上的鲜血滴在脚边,有一小滩血迹。
溅在眉上的血滴滚落,滑到他的眼上,呈现出艳丽的红色。
这是……裴笙的血。
阎四的胃没预兆地抽搐起来,他忽然觉得手中的刀很重很重,重得他有些握不住。
他想将这柄用得顺手的刀,扔在地上,扔得远远的。
但他知道,他不能。
他是阎四,是人人畏惧的四少主,是最冷酷无情最没有破绽的杀手。
他不能在外人面前软弱。
大夫忙了好半天,才直起腰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他的视线扫到旁边面无表情站着的红衣公子,所有异常忽然涌上了心头。
四公子怎么拿着滴血的刀冷冷地站着,也不像往日那样担忧大人?
外面都无事,怎么唯独大人受伤?大人的伤真的是刺客导致的吗?
大夫心中怀疑丛生,对上红衣公子冷冷一瞥,又将怀疑装入肚中。
他只是一个大夫,这些事还是交给这些大人物自己解决吧。
他收拾着药箱,本着职责,硬着头皮对格外冷漠的红衣公子道:
“四公子,大人无大碍,今晚发烧需小心注意,之后按时喝药换药,自会痊愈的。”
阎四面无表情道:“去准备吧。”
“是。”大夫微微弯腰,提了药箱离开了。
幽十一跟出去前,对阎四请示道:
“四少主,要叫幽十进来收拾吗?”
“嗯。”
阎四冷冷地应着,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阴柔和狠厉。
只是冷漠和麻木。
幽十悄声进来,将地上的血迹擦干,将染血的破布,装有血水的盆一起带离。
他的内心自然和幽十一一样震惊,但阎四的异样让他不敢表现出来。
收拾完他就悄然退下,把门关好了。
房中重新安静下来。
上一次这么安静,还是他与裴笙对峙的时候,他用沉默拒绝裴笙的请求。
现在,裴笙就这么静静地躺着,不能再给他反应。
他将染血的刀轻轻放在桌上,坐在了床边。
他看到裴笙露在外面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之握住了。
有些冰凉,没了裴笙抚摸他那时的温度。
明明白天还好好的,不是吗?
从苏府回来时,他们说好要在院中放几个躺椅。
一切都很好,只是被那个不速之客打断了。
他被裴笙叫去地牢一趟,悄然回来就发现那人躺在了书房的软榻上。
那么闲适,那么亲密。
他被妒火攻了心,转头想要弄死杨睿。
明明刚布置下去,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事,裴笙就忽然召他过去。
他恼于裴笙对他的责备,忽然不想再乖乖听裴笙的话。
他一时的冲动,他快意的意气用事,把裴笙逼得无可奈何,最终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站着裴笙面前,再也不是坦然的了。
他竟亲手伤了裴笙,伤得这样重。
虽然以前他也有种种想法,到底手上没真用力。
这次不一样,他不仅与裴笙针锋相对,还让裴笙心灰意冷,开始正视两人的关系。
懊悔一阵阵从心底涌来,他反叛裴笙时有多快意,现在就有多悔恨。
刚才与裴笙对峙的画面争先恐后挤到他的眼前,提醒他当时多么地过分。
裴笙好几次放软语气,想要和他好好地谈。
他当时是怎么逼裴笙的?
他不顾裴笙一而再的请求,非要杨睿死,还想看裴笙到底会怎么做。
他几乎是病态地迫不及待地想看裴笙怎么处理这件事,怎么对待如此反叛的他。
现在他看到了。
裴笙不舍得将刀对准他,便用刀告诉他:
你阻我的道途,就是在伤害我。
裴笙用鲜血淋淋,告诉他不可动摇的决心。
他不是一贯知道裴笙的执着吗?
裴笙一直有自己的目的,为了目的不折手段,没人能够动摇裴笙,
他忍不住在心里质问裴笙:
你不是最无情的吗?怎么做起最愚蠢的事来?
万一我根本不在乎呢?
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万一出现意外呢?
看着床上气息微弱的裴笙,阎四无法再质问下去。
他痛苦地想:
裴笙没错,都是我的错。
我真的那么想杀了杨睿吗?
非得跟裴笙对着干,非得逼裴笙无可奈何、亲眼看着杨睿死吗?
到底是什么控制了我,让我漠视了裴笙的无奈和疲惫?
被责问的愤怒,还是……压抑许久的嫉妒?
阎四闭上了眼睛,种种想法袭上心头。
对杨睿的怨恨,对裴笙的质问,对自己的质问……
裴笙……
我错了。
我不该逼你至此。
现在的结果不是我想要的。
我也不知为何,非得跟你对着干。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总想反叛。
对殿主是,对你也是。
对殿主我尚且问心无愧,对你……
我心有愧。
我后悔了。
如果我那时多为你想想,不那么坚持,我们之间就会恢复如初。
而不是现在这样,我坐在这里,都觉得自己假惺惺。
你以后还能心无芥蒂地信任我、任用我吗?
你……会把我当成外人吗?
裴笙,别不理我。
我真的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