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西还在抄佛经?”
“嗯。”
“你也给他送了佛经去?”
“是。”
老人忽然笑了,又问:“还有什么?”
裴笙也笑了:“一面镜子。”
“噗哈哈……”老人一口茶差点从口中喷出,他从躺椅上起来,咳嗽两声又懒懒躺下。
“送得好,老东西,假正经,让他看清一下自己。”
面对老人的吐槽,裴笙低眉不说话。
“来来来,喝点茶,在我这里自在些,我也不用你陪着下棋,钓鱼。我每天就养养花,晒晒太阳,试试,这躺椅巴适得很。”
对于这位豁达老人的随性,裴笙有些无可奈何。
他学着老人的样子,在躺椅上躺了下来。
和煦的日光直直地照在他脸上,让他眼前有些眩目。
“脑子里什么都不要想,感受一下阳光,多么正气,多么光明,黑暗之后它必会如约来临,周而复始,永世不歇。”
裴笙笑起来:“前辈您让我什么都不要想,可是您话里有话呢。”
老人扫了他一眼,懒洋洋道:“那是你想得多。老夫最近迷上了晒太阳,觉得这天上的大日真是上天最慷慨的恩赐,不管穷人还是富人,庶人还是天子,文人还是农夫,都公平地享受它的光辉。现在老夫觉得,这世上没有比时常能安闲地晒太阳更好的事了。”
“前辈说得有道理,可每个人对太阳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农夫下地干活时见太阳便是苦事,富人嫌烈日太毒会出一身热汗,贵人嫌白日无趣没有夜夜笙歌来得自在,劳心者忙于公文坐在轿中匆匆奔波只嫌太阳下闷热难耐,在黑暗中如鱼得水的人,也并不希望太阳将一切照得太清楚……”
“那是他们个人的事。太阳平等地照耀每个人,不管你喜欢还是厌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夫最近才算是读懂这句话。”
“我还以为前辈更喜欢‘欲与天公试比高’‘胜天半子’这样的话呢。”
“这话你自己说的?有些意思。或许老夫年轻时是这样的人,现在可不一样了。”
“那么,前辈您这是进了还是退了?”
“是退,也是进。要看从哪个方面说起了。不过谈这些没什么意思,你们这些年轻人动不动就打机锋,倒不如我这个老人家纯粹。”
“谁让您老说的话总是有深意呢,由不得我们不猜。”
“那老朽就少言,老朽老朽,老了朽了,应该多闭嘴才是。”
“老师那儿还干劲十足呢,您总不会比老师先退吧?”
“他?哼,老东西,权力狂,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不用把我们相比。”
裴笙抿抿唇,不再多言,这两位老人,斗了一辈子,还是这么嘴硬啊。
两人安静地晒太阳。
他们其实没有非说不可的话,但是对裴笙来说,苏望是一位值得敬重的长者和前辈。
苏望曾不遗余力地推举裴笙的才华,就算裴笙站在吕凌身后,苏望也时常规劝裴笙要走正途,又可惜他的才华。
新政派大多嫉恶如仇,对裴笙的殊途感到不解和愤怒,而苏望作为新政派领袖,却一直没有诋毁裴笙,他是真真切切想过,裴笙为什么要那么做的人。
所以,尽管新政派被裴笙打压了,苏望自己也退居高位,他们依然能够安闲地坐在一起谈笑。
现在,新政改革的重重往事在苏望脑海中一一闪现,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来了,老夫就没法不想事情了。裴笙,我明白你当初看清了新政的走向,所以不选择我们,但是你的志向是什么,老夫一直没有想明白。”
裴笙微微一笑:“前辈总是高看裴笙,裴笙难道一定有不同凡俗的志向吗?”
“见识过你才华的人,怎么会以为你是凡夫俗子呢?裴笙,你的眼里没有世俗的**,你就像是知道了既定的命运,有一个牢不可破的方向,你只要朝那个方向走,你走得比任何人都坚定,都义无反顾。尽管这条路上,无人与你同行。”
苏望笑了笑,皱纹在脸上斑驳:
“这么说起来,你比我们任何人都值得肃然起敬不是吗?裴笙,你该顾惜你自己的,多么惊才艳艳,多么风华绝代啊,老夫见流星划过又坠落,每每想到的便是你,老夫为你可惜……”
裴笙坐直身体,对老人的爱惜表示感激。
“多谢前辈的关心,裴笙并不觉得可惜,因为如您所言,裴笙走在既定的命途上,知其结果,并不孤独。”
老人摆摆手,示意裴笙躺下来。
“倒是老夫庸人自扰了。月有阴晴圆缺,是它自然的规律,只有赏月者多情,才有了喜怒悲伤。裴笙,有时真觉得你是谪仙下凡来,走完既定的流程,又该乘风归去,飞往琼楼玉宇了。”
裴笙一笑:“前辈高看裴笙了。不过,前辈的祝福裴笙收下了。”
老人摇摇头,吟了一句:“高处不胜寒,何似在人间。”
裴笙想了想,如果自己成功了,世界升维,世间再无石呦鸣,又如何?
他会微笑且祝福的。
他的孩子们,他的朋友们,他的师长们,都真真切切地存在了,多好啊。
如果他们只是文字层面的存在,那才是值得可惜的事。
苏望见裴笙沉思后露出真切的笑意来,便知裴笙心中是无怨无悔且甘之如饴的。
“我见你脸上的笑,便知你去意已绝。看来,最是人间留不住的,除了朱颜辞镜花辞树,便要多一个你裴笙了。再陪我这个老人家躺躺吧,你思虑太多,趁这个时间休息一下。”
裴笙笑了笑:“多谢前辈。听您的。”
这个节令了,院子里的树上还飘着花香,是老人移植的名贵花种。
裴笙闭着眼睛,想起七号做的种种事情……
他们所称赞的,是七号。
如果非要给每个周目赋予一个词,七号给他的感觉便是飞龙在天。
像是一朵花绽放到了极致,一颗星闪耀出了所有光芒,七号刚分演四角,便让石之屏,裴笙,顾瑟呈现出最惊才艳艳的样子,毫不吝惜自己的光彩,无人能忽视他的风采,因为他将陨落,他注定陨落。
而现在的自己,则走到了亢龙有悔的阶段,他在燃烧自己,透支自己,一旦到达顶峰还不能成功,之后也便只有失败了。
这样也好。
他大概是真的累了,没有心力再重来一次。
躺在这里,身体都有些提不劲来。
不是身体上的虚弱,而是调动生命的力量,渐渐枯竭。
一旦放松下来,就像要坠入一张无法挣脱的网中……
裴笙猛地坐起身来,歉意地看向惊讶望着他的苏望。
“你太累了,这又是何必呢?”苏望遗憾地看着他。
裴笙站起身来,对苏望拱手微笑道:“今日能与前辈躺着晒太阳,裴笙已经很感激,请容晚辈告辞。”
苏望叹息一声:“去吧。”
“前辈保重,晚辈有空再来。”
裴笙退后两步,毫不犹豫转身离开,将满院花香和阳光留在了身后。
苏望望着裴笙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
裴笙走在路上,有小姑娘从小路走来,见了裴笙,眼中闪过惊艳的光芒。
裴笙微笑点头,然后目不斜视地走向了迎接他的阎四。
“大人,要回府吗?”
“四儿,我们回家。”
听到这句话,阎四心头一动,低眉应道:“嗯。”
上了马车,裴笙将阎四抱在怀里,微微阖目。
阎四低声问道:“大人可是累了?”
“没有,”裴笙嘴角勾出一抹微笑,“我只是觉得晒太阳这种事,还是和身边的人一起有意思。”
阎四微微愣神,心想原来裴笙在和老头晒太阳,晒到一半又想到了他们,便又出来了。
该怎么形容此刻的感觉呢?
酸酸的,甜甜的,在语言上,裴笙从来没让他失望过。
“那我们回家般几个大躺椅?”
“嗯。”
裴笙应了一声,不说话了。
阎四也识趣地窝在裴笙怀里,让裴笙闭目养神。
此时,大学士府里,小姑娘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到老人身边。
“外祖父,刚才那人是谁啊?”
老人闭着眼睛,懒洋洋的问:“谁?”
“很好看那个。”
老人睁开眼睛,对外孙女露出一抹微笑:“裴笙。”
“裴奸!”小姑娘惊呼出声,眼中渐渐露出淡淡的厌恶和鄙弃。
老人看得分明,收了笑容:“谁教你的?”
见和蔼的老人难得这么严肃,小姑娘连忙认错:“外祖父,您别生气,我只是常听人这么叫他。”
“罚你抄两遍《道德经》。”
“啊?为什么是两遍啊?”
“一是因你以貌取人,见裴笙容貌甚佳便心生好感,对其生出好的想象;二是因你道听途说,未曾接触便将他人评价挂在嘴边,因其不符你的想象,你又对其生出怨恣。”
“倒也没有那么夸张吧。”小姑娘嘟哝着。
老人耳聪得很,肃容道:“现在有这个苗头了,若不改,将来便是人云亦云的蠢物。”
小姑娘眼珠一转,抱着外祖父胳膊道:“您既这么说我,便是对裴笙很了解了,您与我讲讲裴笙的故事呗,旁人说得都是没影的事,您当年可是亲身与他共事的。”
“这也是听取一家之言。”
“哎呀,外祖父,我要是连您都不能信任,我总不能想知道一个人,就去与之相交吧,爹娘也不让啊。”
小姑娘古灵精怪的样子让老者肃容微微收敛,老者道:“道德经?”
“我抄,我抄还不成吗?绝不赖账,拿给您看。您老快说吧,常听别人骂他,边骂还边可惜他的才华,我都快好奇死了。”
老人心想可以说些没要紧的,不过还是肃容道:“不许往外传。”
小姑娘竖指道:“对天发誓。”
老人把小姑娘手按下来:“誓言不可轻动,你既做了,便要履行,天在看呢。”
小姑娘扁嘴摇着老者的胳膊:“知道了知道了。您快说吧。”
老人开始回忆其裴笙名动京华的日子……
其人虽在,如其将逝。
多一人知道当年的风流,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