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丞相吕凌门前车马零落,一辆低调的马车驶到门前。
车门掀开,一袭红衣露了出来,门口的老门房当即变了脸色。
他嘱咐年轻的门房赶紧跑进去找管家,自己则恭敬地跑过去。
红衣青年已经下了马车,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跑过来的老门房。
“四公子贵安,裴大人贵安,请两位稍待,小的已经通知人去叫管家了。”
“你还是这么客气。”
“四公子说笑了,两位是贵人,小人怎敢怠慢?”
阎四笑了一下,笑出了阴冷的弧度。
老门房额上出了汗,却不敢擦,只能弓着腰数着数,期盼管家早些来解救他于水火之中。
谁不知道这位主是裴笙的爪牙,狠厉乖张,旁人若让他稍不顺心,人前他不说什么,事后必定死无全尸。
除了那些大人物,谁敢得罪他?
这时,马车阴影里出来一个人,绝美的病弱相貌京城无人不识。
“四儿,扶我下来吧。我这做学生的,该在门口候着才是。”
听到熟悉的温润声音,老门房不敢抬头,腰弯得更下去了:“裴大人万福。”
“起来吧,老先生还在做门房吗?我这老师很是念旧啊。”
尽管男人如此说,老门房依然不敢抬头,他只看到一袭青衣落下,与旁边艳丽的红衣相衬,格外素雅。
正此时,管家出来了。
管家是一个干练的老头,老远就开始拱手。
“裴大人前来,有失远迎。”
“管家还是这么客气啊。老师可还方便?”
“我家大人在抄经。请大人随我来。”
“老师在抄什么?”
“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我正寻了本空海大师手抄的《大悲咒》,要送给老师呢。”
“裴大人有心了。”
“这不算什么,我常年在外,不能时时拜访老师,心中很是不安呢。”
“裴大人有这份心已经是很难得,我家大人知道您很忙,还时常念叨您呢。”
“裴笙竟得老师如此挂念,这实在让人意外。”
“裴大人如此出众,有您这样的学生,谁能不念叨呢?”
他们已经走到书房外了,青衣男人笑出声来:
“老师难道不是在算我的死期吗?”
管家本是陪着笑,笑容忽然凝固在脸上。
男人话没说完,接着学着中气十足的老者口气道:“裴笙好日子不长了。”
阎四冷冷地斜视着管家,管家心头“咯噔”一声,却抚着胸口苦笑出来。
“大人莫拿小人寻开心,我这把老骨头惊不起吓。”
“管家勿怪,并非为难你,只是我实在想不出老师会念叨我什么。”
男人依然笑得温和,眼中并无恶意,在管家眼里却是恶魔凶兽。
正此时,一道中气十足的老人音从房中传了出来。
“你说得不错,老夫正在算你的日子呢,裴笙。”
青衣男人朝房间走去,边走边笑道:“老师,听您的声音,便知您的身子骨很是硬朗,裴笙心中甚慰。”
“比不得你,刚回京就病了两次,你要是忽然病死了,老夫是一点也不意外的。”
听到这样不客气的话,男人的笑容不变,倒是身边的阎四眼中露出凶光,看得管家心惊胆战。
裴笙养的恶犬真是张扬,到了这里依然毫无收敛之色啊。
管家跑过去在前面为男人推开门,男人径直走了进去,阎四跟在身后。
临着窗,一袭素袍的老者背对这份众人,正站着写字。
裴笙走到老者身后不远处站定,对老者拱手道:“老师,裴笙来了。”
“当不得裴大人的老师,不过是一介老朽罢了。”
老人说着,放下笔,转过身来。
老者威严的脸上有道道皱纹,精神矍铄的眼中闪着野心的光,即使头发发白,身着素袍,抄着佛经,老者看起来依然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四儿,叫人把我给老师准备的镜子抬进来。”
“你给老夫带镜子干什么?”
“听说老师近来痴迷佛经,闭门谢客,我便为老师准备了两份礼物。”
“哦?镜子,还有什么?”
老者在座位上坐下,挥手让男人也坐。
“佛经。”
男人说完,在座位坐下,继续道:
“如果老师真的一心向佛,我就让人把佛经送进来。”
“哦,可你叫人送来的是镜子?”
老者倒了杯茶,不是给自己,而是递给了男人。
男人低头道谢,双手接过,继续笑道:
“不妨等镜子到了,老师一看便知。”
老者给自己倒了杯茶,轻轻呷了一口。
“不用看,老夫也明白你想说什么。”
男人手指摩挲着手中的玉杯,微微笑道:
“总要看过了,才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老者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反而对管家道:
“把老夫的棋准备出来,老夫要与裴大人手谈一局。”
吩咐完管家,老者继续道:
“你来看老夫,总不会是咒着老夫赶紧死吧?”
“老师说笑了,裴笙要杀的人一般死得很快,对不想杀的人,自然也不会临时变卦。”
“这么说,老夫还得感谢你手下留意了?”
“老师当年对裴笙那样栽培,裴笙岂能忘恩负义?”
提到“忘恩负义”,老者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气。
他被罢相,正是他所器重的好门生一手操纵的啊。
论到忘恩负义,裴笙在京城可谓臭名昭著。
因为无论是新政派还是保守派,都默认了大家是一条利益链上的蚂蚱。
只有裴笙,背靠保守派,却向保守派的首领背后捅了刀子。
老者本有一串质问要脱口而出,偏这时幽十和幽十一搬了镜子进来。
两个干练的年轻面孔一看就不是普通下人,老者不由得瞥了裴笙一眼。
“你还在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人?”
老者的话中的鄙弃毫不遮掩,幽十幽十一并无反应,倒是阎四瞥过来冷冷一眼。
男人对阎四露出安抚的眼神,温声道:“下去吧,我和老师说会儿话。”
“是。”
阎四出去了,裴笙便对老者道:
“只有老师这样出身士族的人,才会在乎所谓台面,裴笙从不管这些,喜欢谁就用谁,好用便好。”
“所以你才把秦高捧得那么高?”老者瞥了男人一眼,语气暗含着倨傲和不屑,“你要知道,他不过是一介街巷贩夫之子,就算有些小聪明,终究上不得台面,毫无根基,他走不远的。你一倒,他只有死路一条。”
“老师这么想的吗?您太小瞧他了。”
他可是前几周目权倾朝野玩弄权术,并最终葬送朝廷的大奸佞啊!
您不得不跑到南方避难,因为年事已高而死在颠沛路上,就连丧事都草草了解,全都是拜他所赐呢。
虽然他最终确实不得好死,朝廷的战败总得有人以死谢罪,他根基浅,失了大朝廷,终究不是你们士族的对手。
这些念头在心头划过,男人也不解释,反而站起来走到镜子面前道:
“请老师移步。”
老者站起身来,走到裴笙让出的镜子前。
光洁的镜面清晰地倒映着一位并不服老的权臣身影,无论是凌人的站姿,还是矍铄的眼睛,都透露着精明和野望。
像是一只随时准备捕食猎物的苍鹰,老而不衰,威胁感十足。
男人站在老者身侧,青色的人影也入镜来。
男人身材颀长,略显单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一身青衣满是淡雅的气质。
从镜中看,一点也看不出来青衣男人才是此刻一手遮天的权臣。
“老师,您看,您这样哪像是要抄经的人呐,倒像是要去抄家呢,正如您往常常做的那样。”
老者笑了,傲然的笑,满不在乎的笑。
“谁说抄家的就不能抄经呢?老夫说自己甚爱佛经,哪个不是送本佛经来?世人会在乎老夫是不是抄经的人吗?”
老人看着镜中的青色人影,冷哼道:“倒是你,给老夫送来一面镜子,告诉老夫要看清自己。我看该看清自己的是你,你本有大好的前程,却走上这么一条绝路,老夫实在为你可惜。”
“老师莫不是还关心裴笙?”男人微微一笑。
“关心你?”老者嗤笑一声,回到座位上坐下,“老夫等着你倒台的那一天。”
管家已经趁着刚才摆好了棋盘,老者摆手让管家退下,自己拾起黑子落在了棋盘上。
男人并不生气,也坐下执起白子落起子来。
“我知道老师当初选择把我拉入保守派,其实犹豫了很久。老师的教导之恩,裴笙不敢忘。”
“你都知道,可你背叛了我们。老夫始终想不通,有士族支持,你的根基才深,何至于依赖那个秦高和一群上不得台面的杀手。圣宠虽好,却经不起时间的磋磨,哪像世家长存不衰?”
吕凌还记得裴笙刚出现在京城时,其姿容其才华,一时名动京城。
无论是革新派还是守旧派,无论是新士子还是老大臣,都对他赞不绝口。
世人都道,君子如玉,裴笙便是一块天雕地琢的宝玉。
偏他出生深山,入试拜的老师都是中立一派,并不亲近新旧两派。
裴笙只是需要道手续,并不师从任何官员。
所以,无论新派旧派宿老都想将他争取过来。
本来刚开始,吕凌对此并不热心,因为他觉得这样干净的年轻人,怕是看不上他们这些老旧派。
但见过裴笙后,他不得不为裴笙的渊博学识和中肯见解而惊叹。
裴笙并不像那些年轻人一样吹捧新政,他对新政的弊病和出路看得很清楚,即使他从裴笙口中听出了对新政的肯定,他也知道裴笙是绝不会一头扎入革新派的人,裴笙太清醒了。
他觉得裴笙是个聪明的年轻人,既然明白新政是走不远的,便不会自寻灭亡,再加上旧派其他人的说动,他动了拉拢裴笙的心思。
裴笙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倒向了旧派,一时震惊了无数了革新派。
想想那些自命清高的新派大臣的脸色,他就大笑了很久。
毕竟他们笃定了裴笙是新政的又一颗新星,对裴笙大夸特夸,谁知道裴笙最终选择了旧派呢。
他的死对头苏望还把裴笙的文章四处引荐,现在想起苏望见到裴笙站在他身后时震惊的脸色,他依然觉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