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摇摇晃晃地走着,车上堆满了柴火。
一个人坐在牛车中间,靠在柴火堆上躺着,脸上盖着一顶草帽。
前面赶车的老农说着话,但身后这人基本不怎么回应,只是“嗯”“嗯”地回着。
老农也不说话了,心想这后生真冷漠。
草堆中间的人不知道老农的想法,他取下脸上的草帽,朝四周看了看,是下意识的习惯。
他的脸粗糙平凡,带着不修边幅的两撇胡须,露出的皮肤也粗糙黄黑。
他看着四周碧绿的菜畦,嗅着鼻尖追逐牛车的花香,脑海里又浮现出那足以终身铭记的一刻。
男人在他身后举起了剑,剑风朝他的头顶落下。
轻微的裂声在头上响起,发带断了,他的头发骤然散落下来。
一只手拢住他的一缕头发,很轻微的一声,他听到锋利的剑身割断发丝的声音。
他猛地睁开眼睛,含着不可置信,转头望去。
男人将剑插入脚下的泥土中,轻而易举地切出一个长方形的土块出来,然而将那绺头发扔了进去,又挑起土块塞了进去。
男人用脚踩了踩,内力将被切开的缝隙痕迹一一抹除,那一片土地除了被踩扁了一点,就没有别的痕迹了。
幽五简直要站不稳,他颤抖着唇问:“为什么?”
“你的剑险些杀死幽六,本座用他的剑断发代首,很公平吧?”
男人走到他身侧,拍开他身上封住的穴道。
“您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不可置信后是无限蔓延的愧疚,一直以来所认知的东西,竟然是不全的,他从没看清楚这个男人就做出了叛逃的举动,是不是太过轻率……
男人看出了他的动摇,冷冷道:
“幽冥殿不留叛徒。幽五已经死了,如果有人发现幽五还活着,那这个幽五一定是假的,是针对幽冥殿的阴谋,本座绝不容许打着幽冥殿旗帜的冒牌货存在。”
男人冰冷的话语让他一瞬间的动摇和脆弱熄了下去,他当然知道自己是不会再改变的,只是知道得越多背负得就越多,他难以问心无愧。
就算要背负更多,他也要弄清楚,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义父,请让我最后一次这么叫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男人沉默着,幽五以为他不会说了,但男人开口了:
“曾经有一个年轻人,他也很向往自由,后来他有了更重要的事,就再也不去追逐了。他成为了禁锢别人自由的人,谁反抗他,他就杀谁。”
幽五听出来,这是说的男人自己,殿主确实霸道,不容许他人反抗忤逆。
“但有一天,他的孩子也反抗他,他就想,刚好让这个孩子带着自由上路,替他去看一看自由。反正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这对他来说,不过是一颗随手播撒的种子、一个心血来潮的游戏罢了……”
听到男人说到“他的孩子”时,愧疚继续涌上来侵蚀他的心,对方把他当成自家的孩子,他又是否还记得,男人是他的义父呢?
“反倒是那个孩子,把这一切看得很重,孩子问他,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是幽冥殿的神,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神的游戏需要理由吗?”
他看到男人漫不经心地说着,把自己称为神,他想,或许他真的只是对方的一个游戏吧,毕竟男人的拥趸无数,不差他一个。
“现在那个孩子要离开,他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走得远远的,别回头,若是再见,他也只能大义灭亲了。”
男人说完,静静地看着他。
他心里也明白,男人说得很清楚了,他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跪了下来,这次是心甘情愿的。
他朝男人叩了三个头,才抬头道:“殿主,保重。”
说完,他起身,运起轻功往山下掠去,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这之后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他只是听从那个男人的要求,走得远远的,不要回头。
他闭上眼睛,将前尘往事封住,虽然他不止一次这么干了,但每封一点是一点。
“客人,到了。”
他们到达了目的地,一个渡口就在不远处。
他朝四周看了看,才跳下牛车,动作轻睫,他将剩下的车费扔给老农,带上草帽朝渡口去了。
他还要往更远的地方去。
这是他唯一能为那位做的了。
————
幽五去了哪里,石呦鸣不知道,他没有刻意安排。
或许就像蒲公英的种子,朝天涯海角飞去,永生再无相见之日。
他相信,以蒲公英的坚韧,对方会在不知名的地方开出灿烂的花来。
这就够了。
幽五离开的时候,他就这么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了。
鲜血从喉头涌出,被牙关挡住,却溢出了唇。
他稳住眩晕的身体,用衣袖擦拭着嘴角和唇上的血迹。
幽五叛逃成功,血条又被扣了。习惯就好。
还真得习惯。
石呦鸣这么想着,有些想笑。
这一笑又有鲜血从唇边溢出,他就不敢笑了。
用袖摆擦净唇边的血迹,没让鲜血沾在周围的草木上,他沿着山路走着,找了块裸露的石头坐下。
真累啊,现在算是处理完一桩麻烦了吧。
他坐在石头上放空,想起石之屏那边发生的事,有些无奈。
事情发生在他为幽六疗伤时,凌介之回来了。
石之屏没有彻底睡去,他是有意识的,当凌介之推开院门时,他就提前起身了。
凌介之没有去十五那边,直接走向他的房间。
当凌介之推门时,他就坐在书桌边上,起身迎接对方。
“你回来了?”
他没走几步,凌介之就来到他面前,他也就在凌介之面前站定了。
凌介之没说话,他有些疑惑,去看凌介之的眼睛。
凌介之却在这时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将他按在肩头。
他有些不明所以,却听到凌介之在耳侧道:“别强撑了,我回来了,这里不会有事的。”
这话让他精神一振,他刚要辩解,就感觉后颈微麻,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事让他有些微微懊恼,肯定是对身体掌控得不够,他的眼神涣散让凌介之认为他在强撑。
最后是凌介之用针在他后颈扎了一下,他就陷入昏睡中了。
凌介之一定认为他的身体又出问题了,等十三回来,他们俩还不知道要怎么监视他呢。
一团乱麻。
石呦鸣揉了揉太阳穴,深感下次要更谨慎一些,不能因为是自己人就放松警惕。
现在石之屏那边他是控制不了,天山那边还不急,倒是裴笙那边要先醒,不然阎四一急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
京城,裴府。
阎四坐在床边,阴沉着脸,看着床上昏迷了一天的男人。
昨天说好下午要去拜见两位老师的人,嘴里说着自己困了的人,全是骗人。
他掐了掐掌心,些许疼痛将他从极度痛恨中拉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他遇到过很多难缠的事,只要他多想办法,总可以解决。
唯独在这个人身上,在生老病死这件事上,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只有该死的等待,只有漫长的等待,让他像个无能懦弱的小孩,唤醒了他最痛恨的那段记忆。
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等待,慢慢地等死。
但是他没有死,他被人惊奇地从尸堆里提出来。
“这个小孩还睁着眼呢,真有意思。”
“我打赌,这会是一柄非常好用的刀。”
“想什么呢,就算好用也轮不到我们。”
“我要当他的师傅,培养出一个绝世杀手也不错。”
“你可真是闲的。”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好吧,多个乐子也不错。”
然后他就最初的两个师傅救活了,带回了幽冥殿。
最初的幽冥殿,还没有那么庞大,但体系规则却早就有了。
他获得了自己的编号,不断拿到靠前的编号。
就连两个师傅的编号,他都拿到了。
毕竟,人都会死的。
怎么死的,调查的人说得含糊,任务失败了呗。
他也不去追究,确实,任务失败就会死亡,至于怎么死的,一点也不重要。
死亡在幽冥殿可一点都不稀奇,每天都有人被他们杀,失败了他们自己就被别人杀。
他是嗅着死亡长大,靠着死亡上位,拿捏他人死亡的人。
他对死亡的气息很熟悉,甚至可以偶尔在自己身上嗅见。
好几次都与它擦肩而过,他并不惧怕它。
甚至感到安心,如果没有它,他反而会去追逐。
现在,他在这个人身上嗅到了熟悉的死亡的味道。
这一次,他久违地感到了难受,就像被埋在尸堆里的那个难忍的早上。
这种感觉,让他备受煎熬,从而使他痛恨。
他俯身,身体倾斜,将手放到男人洁白的脖颈上,缓缓收拢。
“四少主!”幽十一忍不住出声阻止。
虽然阎四是他们的上司,但是他们不会忘记,裴笙才是他们的任务对象。
他已经很清楚,裴笙会给幽冥殿提供极大的便利,所以裴笙绝不能死。
阎四目光如刀,冷冷地瞥了幽十一一眼。
差点忘记身边还有两个人在了。
他缓缓收回了手。
名义上,他还在那位做事的,刚才的行为确实不合情理。
“刚才你们什么都没看到,对吗?”
他把玩着手指,指尖藏着的刀片偶尔闪出锋利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