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裴漪身体不适合久站,之后的应酬就教交由荆牧芜聘齐元止戈三人对付,他早早回房间休息。
卸下一堆丁零当啷的饰品,男人抬头看向镜子。
明明瞳孔还是黑色,里面的神情却莫名让人不寒而栗。
蝣粟拿起手帕胡乱擦去脸上提气色的胭脂对着镜子仔细端详秦裴漪这张脸。
眼睛眉稍比年轻时多了些细纹,眼睛有些混沌,唇色也没有以前红了,脸颊的肉塌下去一点,有些气血不足的样子,比起从前像一副褪色的美人画。
秦裴漪早早换下那身华丽的红衣,身上只一层白色单衣。
蝣粟起身推开门打算出去逛逛。
“秦哥?你怎么出来了?”元止戈的声音传过来。
“出来散散心,房间里太热了。”
“哦,那你注意好,晚上没光小心脚下。”
“行。”
“唉,秦哥……”元止戈大概是喝多了,突然感叹一声。
“原本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喝上你跟荆哥的喜酒……没想到这么快就……”
蝣粟心里不耐烦,脸上还装出温和的模样,“身上一股酒气,你喝了多少?”
“我没醉!”元止戈歪过来抱着蝣粟的胳膊,“你是不知道,我今天喝趴了好几个!”
“嗯嗯嗯,厉害厉害,回去休息吧。”
“我不!秦哥!咱俩喝一杯!”
没完没了了,蝣粟差点绷不住动手杀人。
“我年纪大,你就别折腾我了。”
“那……那……”
“哎呀老师,元少主在您这里呀!”聘齐跑过来,从秦裴漪怀里扒拉过元止戈,“元少主他今天晚上喝多了发酒疯呢,老师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这小子还想着跟我比酒量呢。”
“元少主今天开心。”
“挺好的,开心就好,毕竟以后可就难说咯。”秦裴漪语气突然诡异起来。
聘齐疑惑的抬头看了秦裴漪一眼。
秦裴漪朝他歪头一笑。
聘齐突然感觉浑身发毛,像被毒蛇盯上了一样。
明明老师的眼神跟平常一样。
“我先带元少主回去了。”聘齐找借口开溜。
“行,回去吧,我的小徒弟。”
诡异,实在太诡异了,这还是老师第一次叫他小徒弟,平常都是叫大名,偶尔犯贱会夹着嗓子喊聘齐齐聘少主,但如此亲昵的叫他小徒弟还是第一次。
可他并未从秦裴漪身上感觉到任何邪祟附体的气息,想来也没有什么邪祟能逃过重重封锁附体秦裴漪还能让周围人毫无感觉。
为了仪式完美举行,四洲都派了侍卫过来,况且各洲的头部都在这里,就是蝣粟也难进来。
可能性都排除了,只剩下秦裴漪是跟以前犯贱喊聘齐齐一样逗他玩了。
蝣粟的好心情全被突如其来的两人打断了,转身想回房间,突然眼神一凛。
烛炎他们过来了。
笃笃笃的敲门声。
“幺儿?”
房间里一顿窸窸窣窣的声音。
秦裴漪懵懵懂懂的睁开眼开门。
门口站着烛炎和雀霖铃。
“怎么了师父先师?”秦裴漪努力瞪大眼睛。
烛炎递了样东西过去。
“以后要是在荆牧芜这边受了委屈就捏断木牌,师父就是隔了千山万水也把你接回去,它还有传象功能,你摇了子牌,师父和你干娘这边的母牌能实时应出图像来,以后想我们了就摇摇牌,想回家了就回来,你的房间师父永远留着,什么时候回来都能住。”
烛炎絮絮叨叨一大堆,都是对自家小徒弟的不放心。
“呐,这是我新给你画的护身符,”雀霖铃拉起秦裴漪的手把东西放上去,“能聚灵力护心脉,无论发生什么,干娘都能顺着符箓去救你。”雀霖铃抬手摸摸秦裴漪的头。
想当年,烛炎才抱回来时还是个不到她膝盖的小豆丁,怎么忽然就高到需要她抬手才能摸到的大人了?怎么忽然就比他们还老了?
“嗯,”秦裴漪接下东西,“师父先师,你们放心,牧芜对我很好的。”
“牧芜牧芜天天就知道你的牧芜,有了媳妇忘了师父是不是?”烛炎吹胡子瞪眼。
雀霖铃给了烛炎一拐肘,“孩子喜欢就行了你在这叨叨什么?大喜的日子快说点好听的。”
烛炎一脸不乐意,“他敢欺负你就跟我俩说,我劲儿大能揍人,你干娘会下蛊。”
“天天胡说八道嘴上没点好屁,”雀霖铃反驳,“卜星监是卜算卜算,下个屁蛊!”
“反正差不多意思不就行了?我一个粗人又不懂这些那些的。”
“不懂就别乱说。”
眼看着两人又快吵吵起来了,秦裴漪打了个哈欠,从小到大这种场面他见过不少次了,小时候还想着劝一下,后来长大了就纯看心情了。
反正这些年也这样吵吵闹闹的过来了不是吗?
“那我俩没事了,快去睡觉吧,看把孩子快困成阴爻了。”雀霖铃看到秦裴漪打哈欠,推着烛炎离开了。
经过雀霖铃两人这一折腾秦裴漪也彻底清醒了,窝在床上拉开抽屉翻出本书来。
是之前荆牧芜塞他抽屉里的那本。
秦裴漪叹了口气放下书,正好荆牧芜进来听到了。
“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哎你回来了?他们没灌你酒吧?”
“没,都灌给止戈和聘齐了,”荆牧芜坐到床边,“刚才过来时看到了烛阁主和雀先师。”
“嗯,担心我送了些东西。”秦裴漪说,扭身拿起那本书,“对了,这个,拿回去吧。”
“我年纪大了,荆峰主就别折腾我了。”秦裴漪笑道,“不然到时候散架了还得荆峰主拼回来。”
荆牧芜抿嘴,耳朵肉眼可见的红了些,乖乖接过书收起来。
红烛帐暖,这两人却没有被翻红浪,只是换好衣服,规规矩矩的躺进一张被子里。
一夜安眠。
第二天起床,秦裴漪照旧赖床,荆牧芜都收拾好了,回头一看秦裴漪才爬起来。
“嘶——哎呀年纪大了就是不方便。”秦裴漪肩膀疼,绾发绾的没以前那么顺利。
“我来吧。”荆牧芜过去拿过发簪和梳子,替秦裴漪绾发。
“还是身边有个人好呀,能帮忙梳头盘发。”荆牧芜顺着头上的穴位梳发,力度适中,秦裴漪舒服的眯起眼睛感叹道。
“可惜就是白头发戴簪不大好看,哎你们羿月峰有没有那种染发的东西?”
“有,你要用吗?”
“还真有啊?那要是用了,新长出来的头发也是黑色吗?”
“很遗憾,不是。”
“那就算了,到时候上边白下边黑的太难看了。”
“白头发一冒出来就染掉就行了。”
“那也太麻烦了,还是算了吧,发饰不戴就不戴吧,这个能戴上就好。”秦裴漪指指荆牧芜手中的发簪。
发簪平平无奇,属于掉大街上都没人捡的款式,虽然跟秦裴漪以往华丽的风格不相搭,却很是宝贝,几乎随时随地都带着从不离身。
偶尔会在上面坠上符箓铜钱,但更多时候是埋在其他发饰下边作为发型的基础。
“这个发簪……你很珍惜。”
“……”秦裴漪顿了下,“因为它真的很重要,这是我娘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我父亲没的早,我们娘俩相依为命,我八岁生辰那天,娘亲没攒下多少钱买礼物,就把她的娘亲,我的祖母做的发簪给了我。”
“然后,一个月后,乎尔池就来了。”
秦裴漪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讲述的是另一个人的经历。
“娘亲为了保护我死了,生前也没什么财产,留下的只有这根发簪。”
荆牧芜听着心里隐隐的疼。
一个才八岁的孩子,看着相依为命的母亲死在面前,该有多么无助多么害怕。
“师父收养我之后,也是用这根发簪,替我娘亲补上了她没赶上的,我的成人礼。”
因为卜星监的建议,秦裴漪的成人礼办的略微粗糙。
雀霖铃和烛炎作为长辈是必须到场的,因为阁内歧视凡人的风气,只到了零零散散几个爱才正直的匠人和卜星监的几个人,加上三位主角连一桌都围不起来。
烛炎问秦裴漪:“今天你是你生辰和加冠礼,你就是全场主角,有什么想做的吗?”
“……”秦裴漪沉默了一会,突然拔下头发上的发簪。
“加冠礼可以用这个吗?”
“娘亲还没见过我长大后的样子呢。”
“那娘亲希望少游长大成为什么样的人呀?”
“娘亲希望呀……少游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的人,一个每天开心的人,一个……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人,少游想成为什么样就成为什么样,少游变成什么样娘亲都喜欢。”
“那少游要成为能保护娘亲的人!”
“娘亲希望少游不要背负什么责任长大,成为必须要做什么的大人,娘亲想少游自由自在,永远没有烦心事。”
柔软的头尾和槐花头油香味。
暖融融怀抱,像太阳一样暖和。
烛炎郑重点头,接过发簪,领着秦裴漪走到历任阁主殿内。
白玉梳一下一下,从头梳到尾,力道柔和。
好像小时候娘亲梳头也是这样的舒服,秦裴漪想。
烛炎动作轻柔,跟他以往的匠人风格完全相反,给自家小徒弟加上冠,认真严肃的将发簪插好。
礼成。
秦裴漪终于长大了。
传堂风吹过,撩起秦裴漪鬓边一缕碎发,像女人隔着岁月轻抚着自己的孩子。
“娘亲,少游长大了。”秦裴漪轻声呢喃,仿佛怕惊扰了风。
风铃轻响。
烛炎向历任阁主牌位行礼,带着秦裴漪走到门口。
天地广阔。
“少游,你的母亲很开心。”烛炎轻声道。
秦裴漪垂下眼。
烛炎面向天地拱手。
这个他从尸山血海里抱回来的孩子,他从小豆丁养到大的孩子,他向秦母发誓,幺儿在他这里,永远是幺儿。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丟下幺儿。
人少,东西也就相应的缩减,反正大家都关系不错,也都是秦裴漪长辈,就亲自下厨做饭。
秦裴漪本想过去帮忙被雀霖铃摁住。
“小寿星就安稳的坐着吧,今天可是你的成人礼,主角忙来忙去的那叫什么?”雀霖铃摸摸秦裴漪的头。
秦裴漪只得坐在位子上。
“呐,礼物。”雀霖铃拿出一张符箓和铜钱来,换下发簪上旧的符箓铜钱,“比原来那个更能避鬼驱邪,有了它就相当于有了个小干娘陪在身边,无论发生什么,只要它还在,你就不会受那些鬼物的骚扰。”
“干娘永远在你身后,无论你将来走到哪里,害怕就回头看,干娘永远保护你。”雀霖铃摸摸秦裴漪的头。
秦裴漪眼眶微红。
“别哭,今天可是好日子,你长大了,秦母也很欣慰,笑一下。”雀霖铃捏着秦裴漪嘴角向上。
秦裴漪扁着嘴极力抑制哭意,扁鸭子嘴被雀霖铃捏着向上,又怪又好笑。
雀霖铃噗呲一声笑出来。
“裴漪你好像个扁豆。”
秦裴漪被带着想象了下自己扁豆的嘴,又哭又笑的。
“行了行了,”烛炎把最后一道菜放桌子上,“幺儿本来就皮薄你还逗孩子,过来吃饭。”
“对呀,小少主来尝尝我新学的拔丝山药。”一个卜星监的夹起菜放到秦裴漪碗里。
“还有这个,我新做的器械炒的蛋。”一个巧工阁匠人把盘子推到秦裴漪旁边。
来的长辈都是看着秦裴漪长大的,没多少仙凡有别的歧视,对这个从小看到大的豆丁都很喜欢,熙熙攘攘的夹菜。
饭桌上很热闹,得亏看着秦裴漪在没喝酒,不然肯定一片混乱。
荆牧芜沉默着。
他对于秦母的认识,是一个会因为自家孩子梦游而给他取个很贴切的小名的母亲。
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理秦裴漪的头发,认真的盘起头发,插上发簪。
“以后有我,”荆牧芜说,“我给你绾一辈子的头发。”
秦裴漪愣了下,点头:“好,你给我绾一辈子的头发。”
荆牧芜低下头,额头抵上秦裴漪的额头,没有半分暧昧,只是最普通的亲昵。
温度从荆牧芜的额头传到温度稍低的秦裴漪额头上。
暖融融的,像母亲的发尾,像槐花香,像太阳。
“带我去见见她吧。”荆牧芜小声呢喃。
“……好。”
娘亲,少游,长大了。
娘亲。
母亲。
我的母亲。
我的,残忍冷漠的母亲。
蝣粟冷眼看着两人亲昵。
母亲,好好看看,我是怎么杀死你最爱的凡人的。
秦裴漪果然说到做到,带着荆牧芜去见她。
后土司中秦氏。
秦裴漪在前边走着,荆牧芜跟着。
荆牧芜现在终于知道当时那个脚印是谁的了。
秦裴漪打开小院。
“娘亲,少游回来了。”
大半年没过来,院子长了些杂草。
荆牧芜伸手,果然没有之前的屏障了。
“原来是这里……”荆牧芜喃喃道。
“怎么了?”
“我来过这里,顺着你之前留下的脚印找到这里,只是当时没进去。”
“我设了阵法保护这里。”
两人进去,收拾好东西,清理了杂草。
来到院中的坟堆旁边,摆上东西点上香,秦裴漪席地而坐,荆牧芜也跟着坐下。
“娘亲,看我带谁回来了。”
“见过岳母。”
“娘,少游长大了,也成婚了,除了没有孩子,人生算圆满了。”
秦裴漪拿过两个酒杯倒上酒,递给荆牧芜一杯。
“在我们人间,要喝了交杯酒才算成婚。”秦裴漪笑道。
荆牧芜点点头,伸手挽住秦裴漪的手臂,一仰头将酒饮下。
秦裴漪被荆牧芜干脆利落的动作怔了下紧接着也喝下自己那份。
纸钱在盆中静静燃烧。
两人沉默着烧着纸钱。
荆牧芜伸手去投纸钱时,原本平静的火突然爆了一小声,火苗蹿高了点,微烫的照了下荆牧芜的手,却没有伤到半分。
“我们人间有个说法,火焰是亡人的手掌,因为阴阳相隔,亡人的触碰对生人是禁忌,所以他们的触摸才那么疼。”
秦裴漪拿火钳拨弄了下纸钱说着话,火焰也撩过他的手指,没有留下伤。
“娘亲怕伤到咱俩。”
祭拜完秦母,两人回去。
荆牧芜回头看了眼,突然想起后院那个后土庙。
“后院的后土庙,你之前去过?”
秦裴漪扭头看他。
“去了,想把剩下的纸钱香处理掉,看到坏了的神像就放弃走了。”
“你过去时后土像就已经坏了?”
“对。”
荆牧芜不疑有他,两人离开了。
男人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他对这个后土庙没什么感情,只在一年一度的大祭中远远的看到过后土像和旁边的两身。
对于后土唯一的印象就是一个华丽摆设。
走到距离后土庙不远的地方,男人突然一阵心悸,原地站着缓了会,睁开眼继续走。
打开门看到被破坏了的神像,稍微惊讶了些。
反正他对这个后土也没什么印象,如今毁了,手里剩下的纸钱香也只能扔了。
男人捂着胸口,疼的眉头紧锁,眼睛紧闭着。
好一会,男人看着好像缓过来了,睁开眼。
蝣粟睁开眼,看着这扇门。
后边就是他的“母亲”。
后土。
他对后土没什么印象。
婴儿睁开眼,看到的不是母亲的眼睛,是无尽的业火。
世人喊着后土遗腹的名称,催促他像后土一样,无怨无悔的渡化。
于是业火烧焦了他一遍又一遍。
于是他“轮回”了一遍又一遍。
于是他身上遍布人面,鲜血染红衣服,直到再也无法洗去。
于是,于是……
他张开怀抱,看着那些催促他去度化怨念的人。
无数张眼睛和脸看着人们。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残留的星点印象中,后土慈悲的看着人间。
他模仿着残余的母亲的样子,慈悲的看向人。
无人回应,他们惊恐的看着他。
千面人树,蝣粟。
他们恐惧厌恶他。
分刀持镰刀,站在人间。
红衣玄铃,慈面恶行。
这是他的半身,他割下一半的血肉与灵魂,成为分刀。
“天道为誓,”分刀举起手,神色正式,对面是乌压压一群仙人,“我绝不会损伤天道链一分一毫。”
天上遥远的传来雷声,天道誓成立。
“现在,你们终于信了吗?”分刀歪头,笑的很是开朗。
“这……”众人面面相觑,逐渐收起武器。
分刀脸上的笑容扩大。
等到众人放下武器,突然听到分刀一声轻笑。
“哎呀,你们信了呀。”分刀笑眯眯的说。
无数骨手刹那破土而出,箍住人们的脚腕。
镰刀转了个花,“恶鬼的话你们也信。”
镰刀劈过去,巨大的血片顺着刀锋过去,顷刻就收割了一大片头颅。
剩下的人反应过来拿起武器,却为时已晚。
分刀的实力不可小觑,不过短短几刻,就能硬生生在一群仙门高手和上古神加持的围猎下,顶着重重天罚雷,肉身一遍遍被劈烧成灰,却不过顷刻恢复,只身一人,闯到重重包围着的天道链旁边。
然后,一刀砍断。
蝣粟踹开门,庙内尘灰飞扬。
镰刀浮现。
见见家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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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娘亲